正午太阳的炙烤下,连蝉都叫不出来了。
吃完了午饭,段如凡开始收拾桌子,段如圣坐在餐椅上,两条小短腿还够不着地,悬在空中一晃一晃地。段如凡有些恍神,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坐在她边上写作业的叶鸿也是这样子,一边写作业一边晃着腿。后来好像在某个瞬间里,大家就长大了,那两条像小萝卜一样的小腿,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变得肌肉分明,又细又长,在段如凡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口,跑向了她看不见的远方。
“姐!姐!姐!你看你看你看!”一张画被硬塞到眼前,鼻尖差点儿就要碰上。段如凡可不想一鼻子的铅笔灰,往后仰了一些,抬手擦了擦鼻尖后才顺势接过了画。段如圣学素描已经有一段时间,这个假期开始学静物了,几个苹果被画得像模像样的。段如凡笑了,伸手揉了揉段如圣还带着汗的小平头,头发像小刷子一样,轻轻扫过段如凡的掌心。
“人家达芬奇不都得从鸡蛋画起吗?你怎么就开始画苹果了?”段如凡看了眼段如圣满脸的得意劲儿,忍不住要坏心思地逗他。刚还在昂着头听表扬的段如圣听完姐姐评价后不甚满意,但是又一时半会想不到反驳的话,便伸手抢回了自己的画作,嘴里吞吞吐吐起来。
“你别逗他了,人家还能画苹果,你可什么都不会呢。”汪冬卉把桌上的空碗摞在一块,白了段如凡一眼之后搂过了段如圣,“哎呀,我们家圣圣这么厉害啊,你看这苹果画得我都想吃了。”
段如凡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把那一摞空碗收回了厨房的水槽里,然后两手撑在水槽边,感觉喉咙里又肿又痛,咽了好一会儿口水才好些。
其实段如凡会画画,只是家里没有人知道,准确地说,这个事情仿佛是她不为人道的秘密,是这世界上都鲜有人知的秘密。但又不像是个秘密,因为只要有人能问她一句:“原来你会画画啊。”她就会满面春光地回答对方一句:“是啊,而且好像还行的样子呢。”只是这么多年了,没有人问过她,她也没机会笑着承认这件事。
至于段如凡想要画画的原因嘛,说实话,和汪冬卉还有点关系,这反倒是段如凡不是很想要承认的一段过往。
汪冬卉刚嫁进老段家的时候,总会在午后的空闲时光里泡上一壶茶,在阳台上画一些小风景画。段如凡偶尔午睡起来,会偷偷趴在走廊里看一会儿。那时候的汪冬卉还很年轻,满脸的胶原蛋白,在阳光下微微发着光。段如凡觉得,如果一个女人,能这样长大,能如此老去,一定是一件非常优雅的事情。画画这件事就像一颗小种子,在她的心里发了芽。
学画画这件事段如凡一直没有在父母面前提过,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学画画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更别提学习过程中避免不掉的材料损耗。那时,自己的父亲总是早出晚归地工作才能维持这个家庭的大部分开销。很多时候,段如凡哪怕考了很好的成绩,取得了不错的奖状,也常常没法在第一时间里跟父亲分享。因为每天她还没起来的时候,父亲就走了,晚上等她睡着了,父亲才回来。
不过段如凡知道,父亲哪怕是深夜归来,也会来到她的房间,帮她把台灯关上,然后用他带着老茧的手轻轻抚摸一会儿她的头。有好几次,她都被父亲偷亲她额头时的胡茬子扎醒。然后已经面露疲倦的父亲冲她微微一笑,略带抱歉地说自己下次会记得刮胡子。
所以段如凡把学画画这件事埋藏在了心里,她只是会在学校多发的作业本上涂鸦几下,或者偷偷在草稿纸上空白的各种空隙里,画一些小东西。最开始,她比较常画的是花,各种各样的花,从简单的叫不出名字的小野花,到复杂一些的蔷薇科,这些花填满了她这么多年用下来的草稿纸。后来,段如凡开始画眼睛,她觉得这是一个人最重要的部分,她画了父亲的眼睛,画了汪冬卉的,还画了好多叶鸿的眼睛。
有好几次,段如凡在床上忐忑了好几个小时,想在父亲来看她的时候,跟父亲说出自己的这个小秘密,但是她踌躇了很久也没说出来。
再后来,父亲有一天特别早就回了家,汪冬卉也做了一桌子好吃的,两个人眼里都洋溢着幸福。那天叶鸿也在他们家,段如凡心想,如果不是身上穿着短袖,都以为这是过年了。那天晚上,父亲开心地告诉段如凡,以后家里要多一个人了。
段如凡没反应过来,只是指着叶鸿说,“难道叶鸿哥哥要留在我们家了吗?”
然后父亲和汪冬卉都笑了,惹得段如凡和叶鸿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笑了好一会儿,父亲才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头,跟她说,“你要做姐姐了。”
“姐姐?”段如凡把这个称呼颠过来倒过去地在嘴里咂摸了很久,然后才理解过来,但没像叶鸿那样盯着汪冬卉的肚子磕磕巴巴地表达着祝贺,而是盯着汪冬卉的脑袋,说了句让气氛有些变化的话:“你的脑子,不会和我妈一样,长出点什么吧?”
段安宏的脸色变换得比红绿灯还要精彩,而汪冬卉也突然噎住,多少觉得有点晦气,但她也确实是没办法苛责一个六岁的孩子。在一边七岁的叶鸿还不知道怎么去处理这种情况,他直觉是段如凡说错了话,然后本能地开始帮她圆场。
段如凡不需要这种圆场,她从餐椅上爬下去,径直走到了汪冬卉的身边,小心翼翼却带有力度地拥抱了她,然后把她小小的耳朵,紧紧贴在她的肚子上,仿佛现在就已经能够听得出点什么东西来。
蓦地,汪冬卉的眼睛就红了,她伸手握住了段安宏的手,段安宏欣慰地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手背,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叶鸿安静了,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局外人的身份,他呆呆地坐在位置上,感觉四周的灯光都暗了,世界把光聚焦在了这家人的身上。
叶鸿看着段如凡靠在汪冬卉肚子上时被发丝挠了鼻尖,所以偷偷伸手用力搓了一下鼻子的表情,单纯,天然,不带任何的怨怼。段如凡正在真诚地,欢迎着这个新的成员,这个和她同父异母的新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