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希希第三次来到云台市时,火车站广场的梧桐树正在落叶。
她拖着行李箱走过满地金黄,发现原本空旷的站前广场多了两排蓝色围挡。
透过围挡缝隙,能看见穿着橙色工装的工人们正在搭建钢架,电焊的火花像流星般坠落在潮湿的水泥地上。
这个发现让她心跳漏了一拍,快步穿过正在拓宽的马路,拐进站西巷时,后颈已经沁出一层薄汗。
巷口的五金店老板正在往三轮车上装货,看到她就用沾着机油的手指向巷尾:
“302室的老张上个月搬去儿子家住了,钥匙在门框上头。“
谷希希道谢时注意到店铺玻璃上贴着的鲜红“拆“字,在秋阳下像滴未干的血。
推开302室斑驳的铁门,二十年前的壁纸在墙角蜷曲成海浪的形状。
谷希希的手指拂过落满灰尘的窗台,远处矿山机械厂生锈的龙门吊正在夕阳中投下细长的影子。
她忽然想起两个月前带父亲来看病时,那个穿白大褂的主任医师指着CT片说:
“云台山的负氧离子浓度是省城三倍,对尘肺病人来说,这就是天然氧舱。“
此刻楼下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谷希希探身去看。
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用激光测距仪对着巷子比划。
她摸出手机,通讯录里“房屋中介陈姐“的名字在暮色中泛着微光。
第二天清晨,谷希希站在云台山疗养院的梧桐树下。
父亲坐在轮椅上,膝盖摊开着省城带来的报纸。
头版头条是《云台市入选省级工业遗产保护名录》。
山风裹挟着松针的气息掠过他花白的鬓角。
母亲蹲在旁边往保温杯里添热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报纸上“火车站片区改造“的铅字。
“爸,你看这疗养院多清静。“谷希希蹲下来整理父亲腿上的毛毯。
“要不咱们把省城的房子卖了?“
父亲的手指突然攥紧报纸,泛黄的新闻纸发出簌簌声响。
他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喉咙里滚过一阵熟悉的哮鸣音。
十年前矿井下的粉尘正在他肺叶上开出灰白的花,此刻却随着呼吸在山风中微微颤动。
母亲把保温杯塞进父亲手里,转头时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希希,你妹妹马上要中考......“
“省重点中学在云台市有分校。“
谷希希从包里掏出一叠彩印资料,最上面是舞蹈教室的选址平面图。
“火车站旁边二手房才四千一平,我把舞蹈工作室开在那里,楼下就是社区活动中心。“
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惊飞了枝头的山雀。
等平复了呼吸,他沾着血丝的嘴角扯出个笑:“当年下井天天听火车汽笛,现在老了倒要住到铁轨边上?“
谷希希正要开口,疗养院的钟声撞碎晨雾。
她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偷偷报考舞蹈学院时,也是这样的钟声裹着父亲的怒吼从电话里传来:
“跳舞能当饭吃吗!“
现在她隔着二十年光阴,轻轻握住父亲枯槁的手:
“铁轨旁边热闹,您睡不着时能数火车。“
搬家的卡车在次年惊蛰那天驶入站西巷。
谷希希仰头看着302室新换的浅绿色窗帘,发现对面矿机厂的红砖墙不知何时爬满了爬山虎。
妹妹谷小雨趴在车窗上数楼层,突然指着四楼平台惊呼:
“姐!那里能看见火车进隧道!“
父亲拄着氧气袋下车时,正赶上傍晚的货运列车隆隆驶过。
生锈的铁轨在余晖中震颤,震碎了窗台上刚摆好的绿萝盆栽。
母亲慌忙去捡土块,却看见丈夫混浊的眼底泛起奇异的光亮——就像二十年前他升任采煤队长那天,在矿井口接过安全帽时的眼神。
舞蹈教室开张那天,谷希希在四面落地镜前独自跳了支《春之祭》。
旋转时她看见镜中倒映着窗外纵横交错的铁轨。
生锈的矿车在侧线轨道上沉睡,更远处新建的高架桥像银色蜈蚣盘踞在山腰。
音乐进行到暴烈段落时,楼下突然传来施工队的电钻声,震得把杆上的铜铃叮当作响。
半年后的雨季,谷希希蹲在教室门口疏通下水道。
雨水裹着铁锈色的泥沙从巷口倒灌进来,她忽然听见妹妹在二楼阳台大喊:
“姐!改造规划公示了!“
公示牌立在巷口的梧桐树下,雨滴顺着“站西巷历史文化街区“的烫金字往下淌。
图纸上,他们住的筒子楼被标注为“工业风貌保护建筑“,而对面矿机厂的空地即将建成文创园区。
谷希希抹去脸上的雨水,看见图纸右下角的规划单位赫然印着“云台市轨道交通集团“。
那天晚上,父亲在氧气机的嗡鸣声中盯着电视新闻。
画面里市长正在视察火车站改造工程,背后是架在空中的观光步道设计图。
“要保留工业遗产的历史肌理。“市长的声音混着电流杂音,
“让老城区焕发新生。“
母亲端着中药碗叹气:
“上周社区来说要统一换门窗,说是风貌保护要求。“
谷希希往父亲后背垫枕头时,发现他枕头底下压着泛黄的矿区合影。
照片里年轻的父亲站在蒸汽机车前,身后是绵延不断的运煤车厢,像条黑色的河。
谷希希第五次推开文化馆档案室的门时,铁皮柜上的绿萝已经爬满了整面玻璃窗。
穿灰色工装裤的程老师从梯子上探出头,怀里抱着的铁盒里掉出半张泛黄的列车时刻表。
“这是矿机厂通勤专线最后一班车的票据。“
程老师用镊子夹起那张薄纸。
“1989年3月15日,暴雪导致全线停运的日子。“
谷希希凑近看时,闻到纸页间逸出的淡淡煤渣味,像父亲工作服上永远洗不净的气息。
舞蹈教室拆迁补偿谈判陷入僵局的第三个月,谷希希开始频繁出入这个民间档案收集点。
城市规划局要在站西巷上方修建空中连廊,他们的筒子楼即将变成钢结构阴影下的陈列品。
父亲最近总对着氧气面罩哼唱矿工号子,母亲则把全家合影一张张贴在搬家纸箱内侧。
“听说小雨在参与市志编纂?“
程老师突然问道。
谷希希手指一颤,老式吊扇的影子在地面旋转如命运齿轮。
去年刚考上城市规划系的妹妹,此刻正在城市另一端的档案馆核实数据。
暴雨突至的傍晚,谷小雨在档案馆B区23号架前踮起脚尖。
潮湿的空气让牛皮纸袋上的麻绳格外滞涩。
当她抽出1988年云台矿难伤亡名单时,夹层里突然滑落张泛黄的领养证明。
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如泪痕,她看见自己名字后面跟着陌生的户籍地址。
那晚谷希希找到妹妹时,她正坐在矿机厂废弃的水塔上。
新落成的观光连廊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像条机械蜈蚣横亘在她们头顶。
谷小雨手里的档案复印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二十年前被遗弃在矿工医院的女婴故事,正随着远处拆迁工地的探照灯明明灭灭。
“姐,你看这些铁轨。“
谷小雨的声音散在夜风里。
“我们总以为它们是直线,其实每过五年就要重新校正轨道。“
她指着远处正在拆除的筒子楼。
“就像我们以为的家,不过是城市变迁的临时驿站。“
谷希希仰头望着水塔锈蚀的扶梯,想起十九年前母亲抱着襁褓从福利院回来的雪夜。
父亲连夜在筒子楼里搭婴儿床时,被铁锤砸伤的手指在床架上留下永远擦不掉的血渍。
三个月后谷小雨拖着行李箱走过新落成的空中连廊时,筒子楼外墙正被喷涂成工业遗产保护色。
她停下脚步回望302室的窗户,看见父亲在氧气机旁举起那张矿区合影,像在进行某种沉默的告别。
生父生母的农场在三百公里外的茶山脚下,那里有她基因里向往的满眼苍翠。
谷希希在文创园的新舞蹈教室开张那天,父亲第一次摘掉了氧气面罩。
落地窗外保留着矿机厂的龙门吊,被改造成灯光艺术装置的钢铁骨架在暮色中流转着暖黄光晕。
母亲擦拭着从拆迁废墟捡回来的铜铃铛,突然说:
“那孩子眼睛长得真像老矿区天上的星。“
城市记忆展览馆开放当日,谷希希在影像区看见妹妹拍摄的《站西巷最后的夜晚》。
镜头里他们家斑驳的蓝色木门正在闭合,门缝中漏出的最后一线光里。
隐约可见父亲颤抖的手在墙面刻下的“谷家2003-2023“。
展览说明牌上写着:“非血缘家庭在工业遗产中的二十年栖息史“。
深秋的傍晚,谷希希推着父亲的轮椅走过铁轨公园。
改造后的铁轨上行驶着观光小火车,曾经震落绿萝盆栽的轰鸣变成了轻柔的铃音。
父亲突然指着嵌在步道上的旧枕木说:
“这是当年运煤专线用的东北红松。“
他们停在一面由拆迁废料拼成的记忆墙前,谷希希看见妹妹寄来的照片被贴在东南角。
茶山薄雾中的少女与云台市的老铁轨以蒙太奇方式重叠,下方是她的手写注释:
“所有的离散都是城市生长的年轮。“
母亲蹲下身整理父亲腿上的毛毯时,一片梧桐叶恰好落在她发间。
谷希希望着铁轨尽头渐起的暮色,想起程老师说过的话:
“城市像本不断重写的日记,我们既是其中的字句,也是执笔的修正液。“
远处传来观光火车的汽笛声,父亲混浊的眼底突然泛起清亮的水光。
谷希希知道,那些沉睡在他肺叶里的煤灰,终将在城市绵长的呼吸里,化作星辰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