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后主的词

后主幼年,国势即就削弱,其后臣服中原,更无自主之力10;然而偏安江左,在当时仍不失为南中乐土,所以他的早年作品,还是由繁华欢娱的生活中产生的。我们从《一斛珠》、《浣溪沙》(红日一首)、《子夜歌》(寻春一首)诸词的绮丽的情绪里,还看不出作者是一个臣事他人的国主11。实在,任何艺人都逃不出“穷而后工”的例子,当时苟安的局面,尚不能使他的天才发挥尽致,尚不能使他的性灵从血泪中迸出,直至坐困围城,幽禁异域,他才产出用血泪写成的《破阵子》《虞美人》《望江南》《浪淘沙》等伟大作品。在这些作品里,其情致之深挚,意境之高远,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在关于后主作品的许多批评中,要算近人王国维氏最能认识他的真价了。王氏谓“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12”又谓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略似后主,“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13”试看他的“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和“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静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诸句,真不仅觉其词意是寻常的凄凉悲壮,尤可以见到他是“伤心人别有怀抱”。绝不是“风云月露”一类的靡靡之词。我们要欣赏后主的作品,这一点是不可忽略的。

以上所论,是他的作品的内相;即就外像言之,其词句之清丽,音韵之和谐,都已达于最高点,而全部作品尽用素描,绝少涂饰,所引乡言俚语,信手拈来,无不妙造自然。元人的戏曲,近人的新诗,虽亦多釆白话,究觉其不及后主词之蕴蓄有味,由此可见他的艺术手段的高妙了。

两宋固为词的黄金时代,但不能谓学词必宗两宋。近世词家以为“唐五代词并不易学,五代词尤不必学”14,未免偏激。我们爱赞后主的词,尽管学他的词,可不必为前人陈说所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