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把它打开来,心中又十分忐忑。它里面装的会是什么?一条无头的鱼?一杯海水?一张写有文字的纸条?一阵魔鬼化身的轻烟?还是……里面其实什么也没有?我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想着这些奇离古怪的事情,犹豫着要不要把它打开。
在我八岁的时候,捕鱼的父亲从海上带回了一个漂流瓶。他还没有打开过,漂流瓶的瓶塞和瓶身上都还带着泥,看不清里头到底装着什么。他很少跟我说话,父子之间像陌生人。他每次把带给我的东西往我面前一摆,有时候笑笑,有时候一脸严肃,连句话也不跟我说,就顾自忙活儿去了。隔三差五,他到海上打鱼,常常给我带回稀奇古怪的贝壳、木头、兽骨,也带回五颜六色的小鱼、小蟹、小螺。我把小鱼、小蟹、小螺养在盆子、瓶子和玻璃缸里,把贝壳、木头、兽骨放在床头、低柜和饭桌上。久而久之,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在我的身边围成了一个童话世界。
我喜欢欣赏浑身有着斑斓花点的弹涂鱼,在玻璃缸里凌空舞蹈,它爱瞪着眼睛,竖着耳朵,对世界充满了警觉。它经常气呼呼的,好像对这个世界很不满意,但也很容易被自己突然想到的某件事情逗得高兴起来,不停地做着一百八十度的旋转和弹跳。它不知疲倦的孤独的舞蹈,仿佛是为我一个人开设的专场。
我喜欢看着招潮蟹举着它在前胸的一只大螯(另一只取食螯又小又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严肃又专注,如指挥家一般,远远地听着大地上传来海潮隆隆的声响,挥动着,挥动着,听着潮涨潮消。当它的那只大螯因为格斗而不幸断落,那只又小又细的取食螯就会慢慢地长大,直至成为一只有力的大螯,而在原先那只断落大螯的伤口处,会长出一只又小又细的取食螯。如此循环反复,令人惊叹不已。
我也喜欢看着海螺从脸盆里翻身出来,在地上翻着跟头。它们的头朝下,用吸盘紧紧把住大地,将笨重的身躯举起来,然后扭动着无骨的肢腰,仿佛要发出一声艰难而又无声的“嗨”,才能把自己的躯壳抛过自己的头顶……
虽然我自幼失去了母亲,但在童话的世界里,我没有忧愁。
这一次,父亲给我带回了一个脏兮兮的漂流瓶。为了弄清楚里头到底装着什么,我拿到屋后的小河边去漂洗。我洗了十八遍,漂流瓶的瓶身已经被我洗得干干净净,我用舌头去舔,连海水的咸味都尝不出来了。盖着的瓶塞也被我洗得干干净净的,连一点泥污也没有了,看上去就像一个新的活塞。但漂流瓶里头什么都看不见。我决定把它打开来,心中又十分忐忑。它里面装的会是什么?一条无头的鱼?一杯海水?一张写有文字的纸条?一阵魔鬼化身的轻烟?还是……里面其实什么也没有?我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想着这些奇离古怪的事情,犹豫着要不要把它打开。最后,我决定在天亮的时候问问我父亲,漂流瓶是他从海上带回来的,或许他知道里面到底装着什么秘密。但天不亮父亲就下海了,我没见着他。他划着渔船,在一个又一个海岛间走动,撒下一张又一张渔网,这样绕了一个圈,最后又回到第一个小岛,收起他布下的第一张网。从一个海岛到另一个海岛,他收回一张又一张渔网,捡起梭子蟹、梅童鱼、红虾、水潺、望潮、淡菜和海螺,有时还有黄鱼、带鱼和海鳗。他这一走,有时是半天,有时是一天,最多时是两天,回来时往往满舱而归,当然也有空无所获的时候。有极少几次,三天也不见他归来,那是因为遇上了特别大的风浪,需要在岛中躲避。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只在附近的小岛捕捞。随着我的逐渐长大,自己会给自己烧饭吃了,甚至能帮着他看守林子了,他就跑得越来越远,似乎对我独自在家已不再担心了。
要不要打开漂流瓶这件事情,我只好留给自己决定。在瓶子旁发呆了一会儿,我决定还是把它打开。
打开活塞并不容易,它塞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瓶身一点点。我的小手不能拔出它,但借助牙齿,活塞“嘣”的一声出来了。我小心翼翼做完这件事情,惊恐地等待一个必定离奇的事情发生,但是瓶子里边非常安静,不见有任何物体从瓶中蹿出来,一阵轻烟、一只螃蟹、一条四脚蛇……什么也没有。我拿起瓶子,眯上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朝里看,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我又使劲晃动着瓶子,结果,什么声响也没有发出来。我很纳闷——原来这个漂流瓶里什么都没有,它只是一个空瓶子!
我失望地将它倒过来,这时,一个东西出现了——它不是一张纸条,也不是一个什么小动物——而是另一个小瓶子。可以从瓶口倒出来,你可以想见那有多小。奇怪的是,没过几秒钟,这个小瓶子一点点长大,居然变得和漂流瓶一样大小了!它们的模样也完全相同,并排在一起看,简直难以分出彼此。我看着瓶子发呆,用手拿起来东瞧瞧,西看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开始学起了大人,背着手在屋内踱步,极力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时,我惊慌地发现,床头的玻璃缸里养着的那条弹涂鱼不见了。刚刚它还在那里畅快地舞蹈,突然就不见了,地上、床上都没有它的踪迹,连一滴水迹也没有。我惊得大哭。这可是一条聪明又伶俐的弹涂鱼,它曼妙的舞蹈曾让我心花怒放,它的火柴头一样的眼睛会与我久久对视,仿佛可以读懂我的快乐与忧愁。没有它,很难想象我的日子将如何度过。可是,它突然消失了。我找遍了屋子里的角角落落,也不见弹涂鱼的任何踪迹。我又在树林里、小河边仔细寻了个遍,依然空无所获。
疲乏至极,我一屁股坐到屋中的青砖地上。面前的两个漂流瓶立在原地,简直一模一样,我已根本分不清哪一个是父亲从海上带回来的,哪一个是从瓶中倒出来后长成的。
弹涂鱼已经消失不见,会不会在漂流瓶里?这么想着,我随手拿起一个漂流瓶——根本分不清它是哪一个——往地上倒出来。
同上次相同的情景又出现了,从瓶口倒出来一个小瓶子。不消几秒钟,又长成一个一模一样的漂流瓶。
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这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花了,又感觉自己不在真实的世界中。我胡乱拿起其中一个瓶子——也许它是第二个漂流瓶,再次往外倒,同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地上又长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漂流瓶。我的面前已经有了四个完全相同的漂流瓶,它们像从一个模板里制造出来的,第四个就是第一个,同样它也是第二和第三个。
瓶子越来越多,我转头向床边望去,想给它们找一个安置的地方。这时候,弹涂鱼又奇妙地出现了,它还在玻璃缸里欢畅地跳动,似乎刚才根本就没有消失过。随着夜幕的降临,它身体上的花斑一点一点开始发光,如同星星一样,将整个屋子照亮。
“你好!你好!”
我听到屋檐上有人在说话。抬头望去时,看见一只五色鸟飞了进来。它有彩色的翎羽、明亮的眼睛、鲜嫩的喙子。它的叫声清脆动人,像少女般温婉明媚。
“你好!”我也对它说,“你从哪里来?”
“我从海上来。”五色鸟说。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继续问。
“这里有明亮的灯光,风把我往这里吹。”五色鸟说。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我说。
“我不回去了。我就在这里为你唱歌。”
说毕,五色鸟给我唱了一曲婉转的歌——
大海上有惊悚的风浪,
大地上有温暖的稻场。
我躲过了漩涡与气旋,
只为停在光明的地方。
大海上有莫测的磁盘,
大地上有醉人的花香。
我飞越了万水与千山,
只为停在光明的地方。
在五色鸟优美的歌声中,我几乎忘掉了一切。
“晚上你住哪里,五色鸟?”看到天色已晚,我问它。
“鱼的家在海洋,鸟的家在天空。”五色鸟回答我说。
“五色鸟,夜里你就在木屋里陪着我吧!有你在,我就不孤单。”我说。
五色鸟摇摇头,对我说:“不,我就住在林子的上空。夜里,我会给你唱摇篮曲。清晨,在东方的太阳升起的时候,你会在我的歌声中醒来。”
说完,五色鸟飞走了。
看着地上的四个漂流瓶,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幕幕情景,我若有所悟:每打开一个漂流瓶,就会生长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漂流瓶,欢乐或悲伤就会在这时候发生。每一个瓶子里装着不同的悲喜剧,谁也不知道哪一个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从外形上看,一个瓶子与另一个瓶子根本无法分辨有什么不同,但喜悦与忧愁无法掌握在我的手中,它取决于漂流瓶往外倒的那一刻发生的事情。这是无法预知的,这是令人恐惧的,又是令人向往的。
我将一个个漂流瓶往床底下移,这个过程进行得非常缓慢。与其说我是害怕将它们打翻,还不如说我是在犹豫要不要将其中的一个打开。终于,移到第四个漂流瓶的时候,我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将它打开了。没有任何悬念,倒出来的小瓶子顷刻间长成了一个毫无二样的漂流瓶。我环顾四周,弹涂鱼还在,绑在饭桌脚下的招潮蟹也在,贝壳、海螺一样不差。当然,也没有多出任何一物。一切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第五个漂流瓶已经产生,但是什么惊奇的事情也没有发生。无悲无喜,凡常平淡。会不会漂流瓶的魔力已经消失?还是我刚好拿到了一个真正的空瓶子——前面的故事已经在它的身上发生过了?
我想不明白这些问题,五个漂流瓶一一列在床底,我也开始睡意朦胧。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突然想起五色鸟昨晚对我说的话。它说,夜里要为我唱起摇篮曲;清晨,我会在它的歌声中醒来。可是,我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我推开门到外头一看,发现五色鸟已经死在了一棵树上,五彩的翎羽垂挂着,像一座斑斓的花冢。
原来,并不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当第五个漂流瓶长成时,正是五色鸟生命结束的时刻。
我手捧五色鸟,放声大哭。原来是我亲手葬送了它的生命,世间再无五色鸟绝妙的歌声。
我再也不想去碰那些漂流瓶了。一个就是无数个,无数个就是一个;喜悦就是忧伤,痛苦同样就是欢欣。我相信,只要不去触及,一切就会平淡如水。我不需要那些大喜与大悲,就让那些活塞永远尘封着瓶子里变幻无常的秘密吧!
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第三天,床底下的漂流瓶变成了六个。在饭桌底下举着大螯巡逻的招潮蟹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招潮蟹在那里勤勤恳恳地待着,指挥着潮涨潮落的声音,也倾听我寂寞时的歌唱、欢愉时的口哨,含下我掉到饭桌底下的饭粒,也咽下我哭泣时的泪滴。它的突然消失,让我的内心变得空空荡荡,也让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危机四伏。
第四天,床底下的漂流瓶变成了七个,屋顶上开出了一朵向日葵。早上,它朝向东方绽放;下午,它面向西边盛开;夜里,它金黄的花瓣朝向我,完全可以触摸得到它的五官,柔软又温暖。
第五天,床底下的漂流瓶变成了八个。屋子的大梁上莫名其妙地悬挂着一条俗称“菜花王”的小蛇,它吐着舌芯子,吃飞过的蚊子、苍蝇,也吃打屋里飞过的燕子、麻雀。
第六天,床底下的漂流瓶变成了九个。盆子里的海螺突然增加了好几倍,它们个个翻身出来,地上到处都是它们翻着跟斗的身影,屋子里似乎回荡着无数的“嗨”“嗨”“嗨”的声音。
第七天,床底下的漂流瓶变成了十个,我已无暇顾及屋子里多了什么还是少了什么。我跑到海边去找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把他困在了哪里。我在海边看到风和日丽的大海,什么风浪也没有,平静的远山青黛如画,渔帆点点,闪耀于粼粼波光中。我就在微风中呼喊我的父亲,直至声嘶力竭仍空无所获。
夜里,我一个人回到小木屋中,对着十个漂流瓶哭泣。我预感到,不祥的事情已经发生在我父亲的身上。我想把这十个瓶子全部砸碎,又害怕再长出十个漂流瓶来,十件或喜或悲的事情将全部向我袭来,让我无法招架。
我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仿佛看见父亲向我走来。我高兴极了,一骨碌爬起来想跟他亲热,想和他拥抱,可是我的喉咙中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我听到父亲跟我说:“我错误地将漂流瓶带回了家中。现在,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将我困在了海岛中,我再也回不了家了。”
我大哭起来: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父亲止住了我的哭泣,继续说:“当漂流瓶长到四个时,就有了自我复制的能力,它会源源不断地生长下去,无止无休。有哭泣,也有欢笑,这就是你以后要面对的生活。”
我含泪看着父亲:“以后我该怎么办?”
父亲说:“从屋子的正门向前走,走过九九八十一棵木麻树,向左转,再走过九九八十一棵木麻树,你会见到一棵果树。这棵果树叫哭笑树,结的果叫哭笑果。哭哭果结在左边,笑笑果结在右边。当你失望、哭泣、悲伤的时候,你就到右边摘一颗笑笑果吃下;当你得意、发昏,甚至忘乎所以的时候,你就到左边摘一颗哭哭果吃下。”
父亲说完这些,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