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初秋,空气里依旧黏着不肯散去的湿热,像一层薄薄的纱笼罩着这个尘土飞扬的县城车站。
唯有偶尔掠过的风,才带来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凉意,提醒着季节的悄然更替。
赵琳站在嘈杂的人群边缘,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背带。
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混杂着空气中的潮气,让她感觉有些黏腻和不安。
目光焦灼地在涌出站口的人流中搜寻,每一次心跳都像擂鼓般敲打着耳膜。
三年了。
她像一株被狂风连根拔起的野草,在外漂泊,风餐露宿,吞咽过饥饿,忍受过冷眼。支撑她熬过那些暗无天日时光的,除了近乎本能的求生欲,便是对这个破败家乡模糊又执拗的念想——那念想的核心,是哥哥赵霆模糊而温暖的轮廓。
终于,一个身影撞入了她的视线,熟悉又陌生,瞬间攫住了她全部的呼吸。
是他,是哥哥。
时间这把刻刀,似乎在他身上格外用力,留下了远超年龄的深刻痕迹。
记忆里那个虽然清瘦、脊梁却总是挺得笔直的少年,如今肩膀被无形的重担压得微微佝偻。
长期在烈日下劳作的痕迹烙印在他黝黑的皮肤上,裸露的胳膊上能看到虬结的肌肉线条和细小的伤痕。
眼角眉梢,堆积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沉郁。
那双眼睛,此刻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血丝,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沧桑……以及,在看清是她时,瞬间点燃的一簇难以置信的、微弱却灼热的光芒。
赵琳的嘴唇翕动着。
无数的话语汹涌地冲到喉咙口——
“哥”、“我回来了”、“对不起”、“我好想你”、“家里……”
——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每一个音节都沉重如铅,无法吐露。
眼前的哥哥,是她在这个冰冷世上,仅存的、唯一的血脉至亲了。
那些她仓皇逃离后、如今一次性收到的噩耗,像迟到了三年的海啸,在她望见哥哥佝偻身影的那一刻,携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轰然将她灭顶。
不该是这样的。
记忆中那个会把唯一的苹果让给她、会在她被欺负时挡在她身前、会笨拙地给她扎辫子的哥哥,不该是这副被生活磋磨得几乎失去光泽的模样。
巨大的悲恸和无法言说的愧疚感,如同最凶猛的野兽,瞬间撕裂了她强撑的平静。
先是一滴滚烫的泪珠,沉重地砸落在脚下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随即,像是堤坝骤然崩塌,视线迅速被奔涌而出的咸涩液体模糊。
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灼烧着皮肤,蜿蜒而下。
她想忍住,想在这个独自扛起所有苦难的哥哥面前,至少保留一点点可怜的坚强。可身体完全背叛了意志,喉咙里泄露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像风中零落的最后一片叶子。
赵霆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那个他牵挂了整整三年、日思夜想、甚至一度以为永失交集的妹妹。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哭得像个迷失在森林深处、找不到归路的孩子。
他心中积压了太久的酸楚、无处安放的担忧、曾经有过的愤怒,以及此刻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最终都沉淀下来,化作一声低沉而复杂的叹息,消散在嘈杂的空气里。
他没有问她这三年去了哪里,吃了多少苦,经历了什么。也没有责备她当初的决绝和不告而别。所有的追问和埋怨,在看到她泪流满面的那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穿过稀疏的人流,走到她面前。
伸出那双因常年搬砖和握着工具而布满厚茧、指节粗大、甚至嵌着洗不掉的油污和细小伤痕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她揽入了怀中。
这个怀抱,并不宽阔,甚至有些硌人。带着汗水、尘土和廉价肥皂混合的气息,粗糙的工装布料磨蹭着她的脸颊。
然而,当赵琳的脸颊贴上哥哥算不上干净的衣衫,感受到他胸膛里传来的、沉稳却略显疲惫的心跳声时,那根紧绷了三年、从未真正松懈过的神经,终于彻底断裂。
她像一只在暴风雨中失散、终于找到归巢的幼鸟,又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见到依靠的孩子,再也无法抑制,紧紧抓住哥哥的衣襟,在他并不温暖却无比坚实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所有的恐惧、漂泊的委屈、蚀骨的孤独、日夜啃噬的悔恨,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撕心裂肺、毫无顾忌的哭声。
“呜…哥…哥……”
她终于发出破碎的声音,却也只能重复这一个字,每一个音都带着颤抖和无尽的依恋。
赵霆只是更紧地抱着她,粗糙的大手一下一下,笨拙而有规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很多年前,他哄她睡觉时那样。
他什么也没说,任由妹妹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他肩头的布料,任由她的哭声在这片嘈杂背景中撕开一道悲伤的口子。
赵琳越哭,心里越觉得自己不争气。
明明哥哥才是那个被留下的人,独自面对家庭的崩塌,亲人的离散,背负着如山的债务和生活的重压,像一头被困在泥沼里的野兽,日复一日地挣扎求存。
她这个懦弱的逃兵,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痛哭流涕,寻求安慰?有什么脸面,让哥哥来承担她的脆弱?
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的洪流又是另一回事。哥哥的怀抱是如此真实,如此熟悉,带着一种久违的、几乎让她沉溺的安全感。
在这个怀抱里,十八岁的她仿佛瞬间被打回原形,变回了那个只需要依赖哥哥、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的小女孩。所有的坚强伪装,所有的故作冷漠,都在这坚实而笨拙的拥抱中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的、无法控制的委屈和依赖。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嗓子嘶哑,火辣辣地疼,浑身几乎脱力,赵琳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无法自抑的抽噎。
赵霆感觉到怀里的人终于稍稍平静了一些,才缓缓松开手臂,但手仍扶着她的肩膀。他抬起另一只手,用粗糙的指腹,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长时间沉默后的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好好说过话:“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他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心疼,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柔和些:“琳琳,你刚回来,一路肯定累坏了。先别急着回家。”
赵琳抬起一双哭得红肿、像兔子一样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哥哥。
她想立刻就跟哥哥回家,回到那个虽然承载了无数痛苦记忆,但毕竟是她唯一称之为“家”的地方,哪怕那里已是废墟。
“家里……”
赵霆似乎在斟酌词语,眼神有些闪躲,“家里有点乱,还没来得及好好收拾。再说,姑姑这些日子一直念叨你,担心得不行。你先去姑姑家住两天,好好歇歇,洗个热水澡,吃点东西,嗯?”
他语气里的恳切和眼神中的疲惫,让赵琳无法拒绝。
她看着哥哥深刻的皱纹和眼底的红血丝,知道他一定也承受了很多。最终,她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乖。”
赵霆仿佛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嘴角勉。强牵扯出一丝极其僵硬的笑意,拍了拍她的头,“等哥把家里收拾利索了,过两天,哥就来接你回家。”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那个所谓的“家”,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它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充满了悲伤的印记和令人窒息的空寂。
他需要一点时间,至少将最触目惊心的破败遮掩一下;他也需要一点时间,积攒勇气,准备好如何与妹妹一起,面对那个早已支离破碎的现实。而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