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景论温病影响深远

张仲景在《伤寒论》中对于温病概念及其证候的描述,对于后世有很深远的影响,但这些影响随着时光的流逝、治疗方法的不断改进提高而被逐渐淡化,甚至被明确否定。

《伤寒论》云:“太阳病,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恶寒”是太阳表证必备的证候,恰如古人所云:“有一份恶寒,便有一份表证。”此处的“太阳病”因为“不恶寒”,故与《素问·热论》“伤寒一日,巨阳受之”一样,只能是“发病第一天”之意。也就是说,此处“太阳病”三字不是太阳病的提纲证“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的代称,而是发病第一天之意。仲景受《素问·热论》学术思想影响,也有“伤寒一日,太阳受之”的论述。同理,“阳明病,脉迟,汗出多,微恶寒者,表未解也,可发汗,宜桂枝汤。”“阳明病,脉浮,无汗而喘者,发汗则愈,宜麻黄汤。”这两条经文中的“阳明病”,也不是其提纲证的“胃家实”的代称,而是“发病第二天”之意。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这三条原文。这也是仲景《伤寒论》受《素问·热论》“日传一经”影响的有力例证。

在张仲景之前,温病只是发生于春季的“季节病”,不是泛发于四季的广义外感病。在证候上,温病不恶寒而壮热,治疗上自然就没有使用麻黄汤、桂枝汤解表的问题,而是如何清解里热的问题。

张仲景在《伤寒例》中,还提出来一个“更感异气,变为他病”的问题,这个变为“他病”,实际上是变为了“温病”,也就是后世广义温病所说的温疟、风温、温毒、瘟疫。值得说明的是,这个变来的“他病”,是在《难经》广义伤寒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不是一开始就自己患了这几种温病。外感疾病之间可以转化的学说,与后世每一种温病都对应着一种外邪的学说,是有所区别的,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

温病学说的变化,在晋代已经出现了混乱的情况。葛洪《肘后方》说:“伤寒、时行、瘟疫,三名同一种耳,而源本小异。其冬月伤于寒,或疾行力作,汗出得风冷,至夏发,名为伤寒;其冬月不甚寒,多暖气及西风,使人骨节缓堕,受病,至春发,名为时行;其年岁中有疠气,兼挟鬼毒相注,名为温病。如此诊候并相似。又贵胜雅言,总名伤寒,世俗因号为时行,道术符刻言五温,亦复殊,大归终止是共途也。然自有阳明、少阴、阴毒、阳毒为异耳。少阴病例不发热,而腹满下痢,最难治也。”

很显然,葛洪的外感热病学说中,“冬伤于寒,伏气至夏发,名为伤寒”的论述,与《素问》《灵枢》所说的“冬伤于寒,春必温病”的热病学说不同;其“伤寒、时行、瘟疫,三名同一种”的学说,与《难经》的广义伤寒学说也不相符;其“冬月受风,至春发为时行”,“疠气兼加鬼毒相注为温病”的观点,与《阴阳大论》、仲景《伤寒例》的时行疫气、温病等广义伤寒学说也不相符。是其别有师传独出新论,还是其记忆不确而误出谬说?编者不敢妄下断言,但从其论述分析,葛洪主要受仲景伤寒学说的影响。他对仲景六经辨伤寒的学术特色有所认识,与王叔和崇尚华佗“伤寒六部传变学说”有着明显的区别。

葛洪在伤寒病的治疗上主张:“伤寒毒气所攻,故凡治伤寒方甚多,其有诸麻黄、葛根、桂枝、柴胡、青龙、白虎、四顺、四逆二十余方,并是至要者。而药难尽备,且诊候须明。悉别所在,撰(于)大方中。今唯载前四方,尤是急须者耳。其黄膏、赤散,在‘辟病’条中。预合,初觉患,便服之。”又云:“伤寒有数种,人不能别之,令一药尽治之者,若初觉头疼肉热、脉洪起一二日,便做葱豉汤。用葱白一虎口、豉一升,以水三升,煮取一升,顿服取汗。不汗,复更作,加葛根二两、升麻三两,五升水,煎取二升,分再服,必得汗。若不汗,更加麻黄二两。又用葱汤研米二合,水一升,煮之。少时下盐豉,后内(纳)葱白四物,令火煎,取三升,分服取汗也。”

葛洪虽然在外感热病理论方面,缺乏深刻的认识,但在临床治疗上,却积累了许多有效、实用的单方、验方,深受历代医家与世人的珍爱。陶弘景《补阙肘后百一方》序云:“伤寒、中风,诊候最难分别,皆应取之于脉。岂凡庸能究?”也许,正是因为葛洪《肘后方》面对的,是对医学了解不够深入的广大群众,所以他才说“伤寒有数种,人不能别,令一药尽治之”。这种放弃理论论争,面向临床治疗的务实精神,正是他的可贵之处。

《小品方》的作者,东晋著名医家陈延之,对葛洪在外感热病辨别上的模糊认识持不同观点,并据《伤寒例》中的广义伤寒学说,论述了伤寒与温病、时气的区别。他说:“古今相传,称伤寒为难疗之疾,时行瘟疫是毒病之气,而论治者不判伤寒与时行瘟疫为疫气耳。云伤寒是雅士之辞,天行瘟疫是田舍间号耳,不说病之异同也。考之众经,其实殊矣。所宜不同,方说宜辨,是以略述其要。《经》言:春气温和,夏气暑热,秋气清凉,冬气冰冽,此四时正气之序也。冬时严寒,万类深藏,君子周密,则不伤于寒。或触冒之者,乃为伤寒耳。其伤于四时之气,皆能为病,而以伤寒为毒者,以其最为杀厉之气也。中而即病,名曰伤寒;不即病者,其寒毒藏于肌骨中,至春变为温病,至夏变为暑病。暑病热极,重于温也。是以辛苦之人,春夏多温热病者,皆由冬时触冒寒冷之所致,非时行之气也。凡时行者,是春时应暖,而反大寒;夏时应热,而反大冷;秋时应凉,而反大热;冬时应寒,而反大温。此非其时而有其气,是以一岁之中,长幼之病多相似者,则时行之气也。伤寒之病,逐日深浅,以施方治。今世人得伤寒,或始不早治,或治不主病,或日数久淹,困乃告师。师苟(不)依方次第而疗,则不中病。皆宜临时消息制方,乃有效也。”

《小品方》成于东晋,在宋代之时就已失传。但在晋唐时期,《小品方》的影响很大。宋代林亿校正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后序”中云:“尝读《唐令》,见其制,为医者,皆习张仲景《伤寒》、陈延之《小品》。张仲景书今尚存于世,得以迹其为法,莫不有起死之功焉。以类推之,则《小品》亦仲景之比也。常痛其遗逸无余,及观陶隐居《百一方》、王道(焘)《外台秘要》,多显方之所由来。乃得反覆二书,究寻于《千金方》中,则仲景之法,十居其二三;《小品》十居其五六。粹乎哉,孙真人之为书也!既备有《汉志》四种之事,又兼载《唐令》二家之学。其术精而博,其道深而通,以今知古,由后视今,信其百世可行之法也。”

北宋名医朱肱关于温病的观点,深受同时代医家庞安常的影响,所以《类证活人书》也云:“其即时而病者,头痛身疼,肌肤热而恶寒,名曰伤寒。其不即时而病者,寒毒藏于肌肤之间,至春夏阳气发生,则寒毒与阳气相搏于荣卫之间,其患与冬时即病候无异。但因春温气而变,名曰温病。因夏热气而变,名曰热病。温热二名,直以热之多少为义,阳热未盛,为寒所制,病名为温;阳热已盛,寒不能制,病名为热。故大医均谓之伤寒也。”这段引文之中,“温热二名”以上文字,完全引自庞安常《伤寒总病论》,仅有个别字做了改动。“温热二名”以下文字,是朱肱所做的解释性说明。所以,朱肱与庞安常一样,也认为温病的证候“其病与冬时即病候无异。但因春温气而变,名曰温病”。他认为温病是有表证的。此观点虽与清代温病学家的观点完全一致,但与仲景“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的传统定义,大不相同,这为寒温关系的复杂化,埋下了伏笔。

朱肱《类证活人书》云:“夏至以前发热恶寒,头疼身体痛,其脉浮紧,此名温病也。春月伤寒谓之温病。冬伤于寒,轻者夏至以前发为温病。”这里朱肱将庞安常的温病“其病与冬时即病候无异”,明确表示为“发热恶寒,头疼身体痛,其脉浮紧,此名温病也。春月伤寒谓之温病”,是直接提出温病有恶寒表证的最早记述,寒温关系复杂化约从此发端。清初名医汪琥的《伤寒论辩证广注》认为朱氏不解仲景书旨,误出谬说。他说:“此直是春月伤寒,何得云冬伤于寒,至春始发为温病邪?其言不顺。”

朱肱还吸收了庞安常将仲景《伤寒论》的麻黄汤、桂枝汤、青龙汤中加上寒凉药,变辛温解表之方为辛凉解表之剂的经验,他在《类证活人书》中说:“桂枝汤,自西北二方居人,四时行之,无不应验。自江淮间地偏暖处,唯冬及春初可行。自春末及夏至以前,桂枝证可加黄芩半两(原文小注:阳旦汤是也)。夏至后,有桂枝证,可加知母一两、石膏二两,或加升麻半两。若病人素虚寒者,正用古方,不在加减也。”

南宋名医郭雍既继承了《伤寒例》的“伏寒温病”说,又将春时新感风寒温气和春季的时行疫气引起的病证命名为温病,从而将温病分为三种不同病因,突破了传统的“冬伤于寒,春必温病”的“伏气温病”学说,与清代温病学观点一致。因此,也可以说郭雍发展了温病学说。他在《仲景伤寒补亡论》中说:“医家论温病多误者,盖以温病为别一种。不思冬伤于寒,至春发者谓之温病;不伤寒而春自感风寒温气而病者,亦谓之温;及春有非常之气中人为疫者,亦谓之温。三者之温自有不同也。”他认为春时自感风寒温气的新感温病,病情最轻。时行疫气之温病稍重于新感温病。伏气温病比冬时伤寒和夏时热病为轻。但郭氏所谓新感温病,有恶寒发热表证,与冬季伤寒病证无别。这种新感温病与伤寒的区别,仅仅是发病季节不同,而非发病证候不同。

郭氏新感温病有恶寒表证的观点,与后世温病学是一致的。他说:“假令春时有触冒,自感风寒而病,发热恶寒、头痛、身体痛者,既非伤寒,又非疫气,不因春时温气而名温病,当何名也?如夏月之疾,由冬感者为热病,不由冬感者为暑、为暍,春时亦如此也。”郭氏将伤寒病局限于冬季,而春时感受风寒,其证候与冬时无异却名温病,这种只重视发病季节的区别,而不是从临床证候的不同来划分伤寒与温病的观点,为寒温关系的复杂化留下了伏笔,也为后世称伤寒只在冬季,暑期的外感病分阴暑、阳暑提供了先例。此与仲景“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的辨证论治思想,是完全不同的。

清代温病学家在前人有关认识的基础上,对仲景关于温病的定义进行了很大程度的修改,只在“伏气温病”项下,保留仲景关于温病的思想。

首先,关于温病的名称,清代温病学家认为除了冬季的伤寒之外,四时皆有热病,它们总称温病而不是总称伤寒或广义伤寒。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观点是吴鞠通的《温病条辨》,其上焦篇云:“温病者,有风温、有温热、有温疫、有温毒、有暑温、有湿温、有秋燥、有冬温、有温疟。”吴鞠通所说的这九种温病,几乎囊括了仲景时代的所有外感热病。所不同的是:仲景《伤寒例》用广义伤寒来概括这九种温热病,而吴鞠通则用广义温病来概括。

叶天士在《温热论》和《三时伏气外感篇》中,将春温、风温、暑温、湿温、秋燥等四时温热病,都归为广义温病之中,反映了叶天士的广义温病思想。

吴鞠通云:“此九条(温病),见于王叔和《伤寒例》中居多,叔和又牵引《难经》之文以神其说。按时(代)推病,实有是证,叔和治病时,亦实遇是证。但叔和不能别立治法,而叙于《伤寒例》中,实属蒙混,以《伤寒论》为外感之妙法,遂将一切外感,悉收入《伤寒例》中,而悉以治伤寒之法治之。”

吴鞠通承认仲景时代也有他说的几种温病,其区别只是他用温病的治疗方法进行治疗,而仲景、叔和却是用伤寒的方法进行治疗的。他的这一观点,与叶天士《温热论》所说如出一辙。

叶天士《温热论》云:温病“辨卫气营血虽与伤寒同,若论治法则与伤寒大异也。”其实,仲景伤寒与后世温病的区别,并不是像叶天士所说的那样水火不容。叶天士的卫气营血辨证,与仲景伤寒的六经辨证大致相似,都是表述外感热病由表入里、自轻而重的发展规律。所不同的是它们的治疗方法,尤其是表证的治疗方法分别为辛温与辛凉。当然,这种区别的形成,经历了一千多年的不懈探索。

由上述论述不难看出,清代温病学家关于温病的定义,基本上不取仲景的观点,但是都与张仲景的思想有关系,只不过张仲景用的是广义伤寒来认识外感热病,而温病学家用的是广义温病来概括,几乎是概念的置换,而不是发现了不同的疾病。当然,在疾病传变论述方面,各有侧重,治疗方法和方药,日渐丰富,这也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趋势。但是,温病概念变迁,造成了寒温关系的复杂化,并由此导致了后世学者认识上的混乱。

明清温病学家都认为温病大多是从表起病,逐渐深传入里,而不是里热外发;温病可以发于四季的任何季节,而不局限于春季;温病的概念可以包罗很多外感热病,而不仅仅是春季的伏气温病一种;因为大多温病初起有表证,所以必须发汗解表,而不是仲景所做的直清里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