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细雨飘飘,河面浮萍摇个不停,淅淅沥沥的碎雨声逐渐填满空荡的世界,落叶乘着北风滚入烂泥,所见之处只剩无尽的荒凉与残垣断壁。
高耸的城墙上摇晃着一抹红影,空中弥漫的潇潇雨雾里,他的身躯朦朦胧胧,好不真切。我以为那是一只鬼,他独自坐在城墙上,撑着一把鲜红似血的油纸伞,一袭红衣被寒风吹得飒飒飞舞。
人间腊月,天寒地冻。我自离开洛阳已有五个年头。其间又朝东走,始终不见蓝玉和阿才,也再未遇过“夏”姓良人。直到,我停在一座荒城城门之外,被城墙上那只陌生的鬼拦住了去路。
“这里是我的地盘,要么绕行,要么死。”
他用灵力传达的声音很快穿进了我的脑海。我抬头遥遥望着他,他的身姿高傲挺拔,视线并未落在我身上,却飘向遥远的地方。
我每到一个地方,就会询问第一个与我搭话之人的姓名。这一次也不例外,只是他和那些凡人不同,他轻描淡写地叫我“滚”。
接着,他长袖一挥,一道寒光划过我的脸颊,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痕,似乎要以此吓退我。凡人碰到鬼怪定会吓得失魂落魄,仓皇而逃,可我不是凡人,我是只一无所有的妖怪。我不顾他的阻拦,继续向前走去,硬闯这座早已荒无人烟的城池。
红衣妖怪显然生气了。这次,他动了杀招,手中卷起一道道飞刃,以极快的速度朝我砍来。但我好歹也是活了千年的妖怪,侧身一动,灵敏地躲过了他所有攻击,突然,脚底沙石颤动,一根根藤条从其中窜出,如有生命般朝我铺天盖地地袭来,我只好捡了一截树枝,将灵力注入其中,挥砍向那些气势汹汹的藤条,那些藤条虽易摧折,生命力却极强,不论砍断多少次,总能再次快速生长出来。再这样下去,我的灵力一定会被它耗尽。
所以,我选择孤掷一注。我一跃而起,将所余全部力量注入树枝当中,对着那只鬼不留余力地挥砍下去。
当时,我的树枝距离他只有一公分,距离我砍到他的时间不过半秒。可在那短短半秒里,我做了一个令我后悔半生的决定。
我松手丢掉了树枝,闭上眼睛,任身体从半空中坠落。
“你为什么……”
我承认,我是只下不了杀心的妖怪。其次,他的暗器已经穿过了我的身体,我再也无力睁开眼睛,只能感受到身体上钻心的疼痛和与之俱来的,昏沉沉的睡意。
自从蓝玉走后,我已经很少做梦了。可今天,我难得地梦到了佛,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佛,看着我奄奄一息的模样,露出了悲悯的神情。
“汝本天上鱼,奈何劫为妖。”
无心无欲无求,我本是最接近仙的存在,可却落得了妖身,偏偏还生在了人间。这个对妖怪满是鄙夷的人间,并不接纳我的存在。
也许是佛的戏弄呢。我苦笑着问佛,究竟还要走多远,还要去哪里。
佛曰:“南无阿弥陀佛,汝只往东去。”
再次醒来,雨已停了。我睡了个好觉,身上的伤口也被治疗得七七八八,所处之地异常柔软,像是一只妖兽的背部,绒毛像白雪般光洁纯净。
红衣鬼不改臭脸,一如既往地冷漠道:“伤好了就快走。”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的鬼。我从妖兽背上跳下来,才发觉那是只好大的白狼,眼角如新月般弯弯吊起,眸子里满是对我的不屑。它浑身上下散发着高傲的气息,和它的主人一样。
这只鬼长得并不好看,他的右脸有一道长长的伤痕,从眉梢一直划到嘴角。可五官倒也十分精致,肤色白皙若雪。若除去伤痕,定美得不可方物。
这座城那么大,又被他施了结界,城门是唯一的入口。我没有地图,如若绕过此城,许会迷失原本方向。他不让我进去,我只好赖在这里不走了。
好几次,他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就闭上眼睛,劝他送我去往西天。他冷笑着讽刺我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我便回怼他有本事就真把我杀了,我成鬼也不走,大不了和你熬到魂飞魄散。
城门一直紧闭着,我和他坐在城墙上,一高一矮,整日受着风吹日晒。虽然已经相处了一周有余,我和他始终相看两相厌。这七天里,也有不少从这经过的凡人,他们无不被红衣鬼逼退。有来运货的商队,不怕死的上前挑衅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亦有逃难的贫民,跪着哀求红衣鬼放他们进去找个住处,可红衣鬼始终不为所动,那些人也只好悻悻而去。
第八天,城门外来了一位天师。
天师年纪轻轻却法力高强,红衣鬼难得被打伤了,我暗叫打得好啊,快把他收了。那天师却突然朝我扔了一个石钵,我反应过来之时已被石钵中蕴藏的法力逼回原型,变回一条红色的小鱼,被关在那冷冰冰的石钵里,又转辙落到天师手上。
“她离了水可活不了多久,你若想救她,便把城中封印解开,让此城恢复正常。”
我知道我做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索性一动不动地趴在石钵里静静等死,一边和天师唠嗑闲聊:
“你抓错妖了,我不是他伙伴,他不会救我的,你拿我威胁他一点用都没有。”
红衣鬼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深邃的眉目扫了一眼天师,又落去遥远的地方。我终究不在他的眼底。
天师等了半个上午,我非寻常鱼,靠着灵力也撑了半个上午,但呼吸属实愈发困难。天师逐渐没了耐心,脸色愈发难看,我问天师:“你相信神佛吗?”
天师冷笑道:“你都快死了,还那么多话。我今日除不了那害城妖,便先除了你。”
说来也奇怪,我这一生没做过坏事,可除了蓝玉,那些凡人知晓了我妖的身份,都会对我喊打喊杀。红衣鬼做尽了坏事,却活得比我要好太多。
我干涸的鱼眼望着头顶的晴空:“我这一生,只信过一次神佛。可他哪怕渡过我一次,我也能死而瞑目。”
天师沉默不语。突然,一滴晶莹的水珠打在我身上,冰凉刺骨,我有气无力地仰视着天空,眼中突然染上一片湿润:只见一大片乌云浮于头顶,遮天蔽日,将整个世界笼罩得昏暗无比,暴雨轰轰砸下,澎湃的护城河猛烈地咆哮起来,雨水一寸寸淹没了这寒冷的人间,也浸湿了我早已干涸的身体。
这番光景令天师不敢置信,方才还晴空万里,顷刻间竟然大雨滂沱!我游动于石钵的雨水中,沉默地仰视着城墙上高高坐着的红衣鬼,他面目表情地撑开油纸伞,衣上那抹鲜红成了我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天师低头念道:“阿弥陀佛。”说罢,把我倒入护城河中,又喃喃念叨着:“许是天命。上天显灵,不教我亡你。”
这一刻,我终于信了——
佛不会渡我,再也不会。
我化为人形,怔怔地走到红衣鬼身侧,他并不看我落汤鸡般的狼狈模样,我朝他作揖,雨水顺着我的脸颊重重砸在墙壁上:“谢谢你,我不去东方了,你我就此别过。”
他终于看了我一眼,薄唇轻启,目光仿佛被雨水晕湿,只听他冷冽的声音在雨中响起:“我守此城,是为一人。他曾是护城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答应与他一同守城百年。如今已过九十载,他早已成枯骨入黄泉下。”
他说话的时候,眼里有遮掩不住的难过,好像一滴雨水落进心湖,卷起我心中片片涟漪。好多年过去了,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那之后,我终于坚定了我的想法。以后的路,我不再往东去,我要向曾经欺辱我践踏我的凡人报仇,我要风风光光地活着像只大妖。
后来的十年里,我靠着妖法做了不少凡人的悬赏任务,获得一些本金后,我开始经营起大大小小的商铺,凭借手段与妖法赶走与我竞争的商人。世人皆畏惧或憎恶于我,有骂之我奸商者,也有谄媚我以得钱财者。
我不在意那些,不在意名声恶臭,也不在意他人的辱骂与鄙夷。像我这样的千年之妖,本该活得风风光光、如鱼得水。而那些凡人才是最可悲的存在,生命不过百载,身躯又如此脆弱。
十年后的一天,我在街上恰好又碰见那位曾要我命的天师。他已不再少年模样,岁月给他的脸刻上了几道丑陋的皱纹,我大摇大摆地走到他面前,将一包金子甩在他手里,我笑着告诉他:“帮我除个妖呗,天师大人。”
天师早已不认得我了,他除过的妖何其之多,又怎会在意我这条池塘小鱼。然而他早已识破我妖的身份,立即举起石钵朝我袭来,手法亦如当年那般娴熟狠毒,不带半点犹豫。
“大胆妖孽,光天化日胆敢现身!”
我哈哈大笑,就在他的石钵将要触碰到我的一瞬,我花重金请的暗卫将他打倒在地。天师虽然法力高强,可对付他的办法多的是,我将买来的锁灵符贴在他身上,又叫暗卫夺走他身上所有法器。
天师怒不可遏地大骂道:“你这妖孽!真是阴险狠毒!”他骂得越欢,我便让暗卫打得更狠,他没了法力法器,也不过一介凡人。
我当街欺人,这阵仗之大,惹得路人纷纷围观,天师连忙求助道:“她是妖怪!大家快点把她打死!”
可那些凡人哪敢上前,他们全都躲在不远的地方议论纷纷,看着天师被打得头破血流,连大夫也没人去喊。
这场景实在太过无趣。我让暗卫停手,又演起一场苦情戏,眼中簌簌落下一行廉价的眼泪,装腔作势地哽咽道:“我不过武功好了点,他便咬定我是妖怪……我一个姑娘家,他竟这样污蔑我清白,谁帮我打他,打到他这张贱嘴说不了话为止——我就给他十两银子——”
我高高举起银票,像发出了某种指示令,方才还在围观的人们突然蜂拥般冲到天师身边,对他毫不留情地拳脚相加——有年轻力壮的青年屠夫,也有瘦弱矮小的书生,有风烛残年的老人,也有稚嫩幼小的孩童。总之不管是谁,都能打着“正义”的旗号过去对他踹上一脚,再跑来找我讨要赏钱。
天师已被揍得鼻青脸肿,神志不清,嘴中却依然不依不饶道:“她是妖啊,她是个为害人间的妖怪啊……”
众人见他还能说话,便打得更凶了。我笑得合不拢嘴:“你说谁是妖呢?谁更像妖怪?你说啊?”
天师差点被我气晕过去,他浑身是血地趴在地上,看上去奄奄一息,我便命令众人停手,独自走到他身前,手中高高举起石钵,又加了些灵力,狠狠将它砸到地上,随着“哗啦”一声巨响,石钵顿时被我摔成碎片。
我看着天师绝望的神情,心满意足地笑了:“你说,这算不算天命?”
天师气若游丝,根本无法回答我。
我不怀好意地笑着问他:“你说,你信不信神佛?你如果摇头,我就放了你。”
天师不为所动,漆黑的眸子依旧凶狠狠地盯着我,那种眼神就像野兽在生命最后时刻露出的倔强。我咬牙切齿,终究是忍不住破口大骂道:“神佛有什么好?!还不如妖鬼自由自在!你为什么一定要信那无情无义的神佛?!”
佛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于是我学做人,不杀生,戒情色,可换来的却是凡人的恐惧、排挤、打骂,甚至是残杀。
我本为凡鱼,游于池塘无忧无虑,却因佛,度残酷一生。为何,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还要去信仰他?!
倏忽间,我已泪流满面,我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想要一掌打死地上执迷不悟的天师。
突然,一股极大的力量攥住了我的手腕,我动弹不得,愤怒地转头看向那股力量的来源。
仅一眼,却仿佛相隔万年。
熟悉的眉眼与刀疤,我再次见到了城墙上那只红衣翩翩的长发鬼。
他幽深的眸子如一潭秋水,轻易浇灭了我心底熊熊燃烧的怒火。我收回了力量,眼眶逐渐湿红,说来也怪,这么多年我从没真真正正地哭过一次,可甫一见他,心头却涌上如山倒的悲恸。
那些委屈与痛苦,全都化为雨水,从云海中奔赴而来,奔向这苦难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