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寄此月光落千窗(下篇2.0)

  • 流云辞心
  • 折霏
  • 9017字
  • 2024-01-07 18:42:17

前言.这是针对下篇作出的修改版,其一是被刀死的好人确实太多令我有点心疼,其二是春日宴相关描写有些多余,没有达到剧情推进作用,其三是人物还没有刻画完整就卒了,鉴于以上三点,决定大改下篇。以下为2.0版本。

【肆.霜花底】金带系袍回禁署,翠娥持烛侍吟窗。人间荣贵无如此,谁爱区区拥节幢。

三月初八,春和日丽。应天学院大考在即,傅御史兼任出题考官,须闭门避嫌一周不出。临行前,他千叮咛万嘱咐我莫要在外惹是生非。我攀到他肩膀上,摘了一枝桃花插在他的高扎的发髻里,笑嘻嘻道:“好啦好啦,你快走吧,考完试就是万花节,我们约好,要一起去扬州玩儿!”

傅思祁笑了笑,千般不舍地望了我一眼才离开。翠翠端来一盘刚做好的梨花酥,见我伏在书案上满脸闷闷不乐,捂起嘴唇轻笑:“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白了眼翠翠。我并不想念那个明明是未婚夫却更像夫子的家伙。傅思祁在我身边的大多时候只会督促我学习,为人又极为严苛,默写错得太多还会罚我不许吃饭。至于我这三个月学会的东西比过去三年加起来还要多,都是后话了。

娘亲头一次将家中春日宴的布置事项委任于我。美名其曰历练我日后操持家事的能力,实则拉着隔壁的孙大娘绝尘而去,坐上了去往扬州的船只。

春日街旁游人众多,花农吊着嗓子叫卖自己的鲜花,这是一年当中尤为馥郁的季节,岐周国上至皇族国戚,下至布衣百姓,无一不嗜花如狂。每逢三月初八至四月初八,各地都会举办大大小小的万花会,其中当属扬州万花会最为隆重兴盛。每年都会有富商巨贾文人雅士一掷千金拍卖下扬州万花会层层筛选出的“花王”、“花后”,故有“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美誉。

翠翠偏爱国色天香的牡丹,傅思祁独爱池塘里“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唯独我不爱花,花是脆弱而娇贵的,我更喜欢锐利的竹叶,风吹雨打,不凋不谢。

街道旁、地摊上,摆着数不胜数、五颜六色的春日芳菲:金灿染光的迎春、淡粉小簇的樱花、张扬艳丽的杜鹃……我有些应接不暇。春风拂面,腰间系着二姐寄给我的蓝绣球香囊晃动起来,散出隐隐幽香。

待清风拂过,我在闹市的花铺里,来来往往的游人中,无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傅思祁一袭月白长袍,腹绣清莲,青玉缎带,风流倜傥,正和身侧另一位长发及腰,颇有沉鱼落雁之姿的少女有说有笑。

无尽的失望如潮水汹涌朝我袭来,我被吞入海口,心刺痛了一下,好多不甘心,却说不出话。

他不在书院,他骗了我。或许他正在街上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只是不能让我知道。

可就像那年雪夜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去他家门口晒月光,这次,我也没有当街质问他为什么瞒着所有人和一个陌生女子幽会。

明明是他干了坏事,我却心虚得不行,怕转身便撞见了他。我沉默着拐到身侧一家胭脂铺子里,这里是京城最有名的胭脂铺,来的多是富家小姐,穿金戴银,衣着靓丽,掌柜画着极美的妆,身材婀娜,美艳动人,见我闷闷不乐地走进来,甚懂察言观色的她立即唤了名姑娘给我画套精致的面妆,而后朝我打笑道:“若姑娘不喜欢那画好的妆面,本店也不收费,本店宗旨是尽心竭力图美人一笑。”

我心中的阴霾忽便扫去一半,这掌柜人美心善嘴甜态度好,难怪能经营成京城第一胭脂铺。姑娘给我画了春日里最流行的桃花妆,可又与一般的桃花妆不同,这种妆面更加清新自然,纯净通透。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铜镜里与往日大相径庭、竟然美艳绝伦的自己。

“世人所图,不过一副皮囊,一幅妆面,可皮囊易老,妆面易花,至真至贵之物,是那美貌下藏着的一颗真心。”掌柜摸了摸我的头发,不疾不徐道:“你大姐魏禾蕊,曾是我的挚友,我的妆术有大半也是她亲手所授。世人皆知她貌美无双,却不知她何等心灵手巧、聪慧伶俐。我们曾约好一起在京城中开一家胭脂铺,可造化弄人,她早早嫁人,我便再也未能见她。”

我常听人说故事,对我来说,那只是虚无缥缈的一阵声响,风一吹就散了。可对故事里的人来说,却是她们历经过的幸福、痛楚和千般情愫,汇聚而成的一段苦涩文字。

不知怎的,就想起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对她来说,我更像她印象里那位故人的替代品。

掌柜没收我的银钱,还送了我两盒极为难得的胭脂。一盒给我,一盒托我送给宫中的大姐。我无意占了便宜,心情好了许多,置办完春日宴的物品后,回到家中,便听到宫中传来二姐病入膏肓的消息。

让我和家人们,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手中端着的花盆没拿稳,“砰”得一声砸在地上摔成碎片,爹爹冲过去拎起传信小厮的衣领,怒目痛斥道:“她嫁过去前生龙活虎,这才过了三个月,怎就病入膏肓了?!”

“我、我只是个传令的……我也不知道啊……”那小厮惊恐着答。

一路上所有人神色沉重,娘亲也未能去成扬州。我跌跌撞撞地倒在二姐塌前,她的脸色苍白无力,仅有的微弱气息仿佛随时可能断掉。

三皇子衣襟散乱,跪地痛哭:“王妃从前日起便高烧不退,寻遍太医,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如今实在无法了,只能求你们来救救她!”

爹爹既心疼小女,也见不得女婿身为高贵的皇子竟然跪地哭得撕心裂肺,哀声劝解道:“爱婿也尽力了,或许这就是我家小女的命……命啊……”

我呆望着二姐,亦长跪不起。我不相信她是病死了,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会突然发起高烧呢。一切都太过蹊跷,太过仓促,就像是谁计划好了一样。

我在佛堂前跪了一夜,无数次的磕头许愿,无数次的落泪乞讨。我以前从来没信过神佛,可这一次我多希望这世上真有神佛,他能怜悯我,能救救我爱着的人。

一定是我功德不够,做过坏事太多,以至于上苍无音,神佛不渡。旦日一早,仍是听到了王妃薨的噩讯。

我一路走,一路哭,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来到灵堂。我上一次这么难过,还是被人冤枉成小偷的时候,连爹娘也不相信我,只有二姐把我护在身后。

我趴在棺木上,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里头躺着的或许是这辈子最爱我的人。她可以为我放弃心头挚爱,可以在我被千夫所指的时候唯独信我。

我拼命喊着“姐姐”,可她动也不动,睡得那样深沉,直到棺木被合上,我也没等来奇迹。三皇子在灵堂守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直到出殡的日子,他撑不住便晕倒在途中。

恰好也是与傅思祁的约定之日,他骑马赶来见我,我们相顾无言,我亦心如死水,他终是忍不住与我道:“小光,你二姐……或许不是病死的。”

我冷笑了一声,才道:“傅思祁,其实我对朝廷局势也并非一无所知。你身为陛下心腹,自然拥护太子殿下,而三皇子母亲乃将军府谪女,将军拥兵自重已久,三皇子一派亦为太子的敌对党。我的爹爹向来中立,这次三皇子娶我二姐,必然是为了拉拢爹爹。他应当是最舍不得二姐这枚旗子的。那只有两种可能了。

一是太子一派害了我二姐,目的是将祸水东引至三皇子,使三皇子与丞相决裂。二是三皇子自导自演这出苦情戏,为的是给自己洗清嫌疑。”

傅思祁苦笑着问:“那你相信我吗?”

我转身,不再看他,早已红肿的眼眶又砸下一行泪,空气中颤动着我悲凉的声音:“我信或不信早已没那么重要。傅思祁,你不也从来都没信过我么?”

相顾无言,惟泪千行。

一树之隔,各怀心事。

月色深深月华浓。我坐在寂寂无人的荷花亭里,石台上摆着一坛刚开封的梨花酿,酌上一杯又一杯,喝得烂醉如泥,晕头转向。

我不知道我究竟该去相信谁——傅思祁为何在二姐病重之前擅离职守?我不想去问,我害怕,怕得到肯定的答案,怕永远失去他。

有人穷尽一生寻个真相,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今朝有酒今朝醉。如果他对我的好都是利用,都是为了讨好丞相为了他的前途,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微阖着眼,醉醺醺地趴在石台上,又想灌肚一杯,却有一个温软的物什敷上了我的手背:“小光,别喝了。”我拍走那物什,张开满是酒气的嘴唇,颇为不满地骂道:“你走开!骗子!你走开!”

“小光,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不该一直瞒着你,但你要相信我,我没有伤害过你的亲人,从来没有。”傅思祁手足无措地哀求着,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心慌意乱的他。

我哈哈大笑,我笑着,呛出一脸泪水,我说:“傅思祁,你敢发誓吗?你敢对着上天说,你从来没有背叛过我吗?”

他突然直起身,朝着圆月的方向,目色坚定,信誓旦旦:“我傅思祁,从未背叛过魏枕光,从前不会,以后不会,如有违反,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心口一紧,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靠向他,在他身后,我伸出手,紧紧扯住他的衣角,声泪俱下:“不要走,不要死,不要像她一样……离我而去。”

傅思祁转过身,静静握住我的手,目色中盛满温柔:“我不会走的,小光去哪,我就去哪。”

“你明明知道我很好骗,有时候,我宁愿你多骗骗我。”

傅思祁轻轻将我拢入怀中,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栗:“我骗你,是因为,我害怕,害怕你知道了我是个怎样的人,就会开始讨厌我。”

他抬头望向遥遥明月,眸中藏有同月色一般的凄楚:“我恨三皇子,比任何人都恨。我也曾是个世家子弟,过着富庶的生活,直到三皇子设计陷害家父,使我家破人亡,家父含冤入狱,靠山一倒,各路恶霸便争先恐后地抢夺家产。母亲耐不住凌辱选择自尽,仅留我住在远方亲戚家中,我寄人篱下,又是罪人之后,常遭打骂苛责,奋起反抗的后果也仅是被抓入狱中,心中怨恨深似海底,那时,我活着的唯一支撑就是有朝一日去杀了他。机缘巧合下,我得了一笔银钱,便独立出户,谋取仕途,幸得圣上青睐有加,官至御史大夫,一时风光无限,却从未忘过血恨家仇。

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高清亮洁,也没有什么胸怀天下的抱负,我做官,就是为了亲手送他去地狱。我一直都是这么个自私自利、凶狠狡诈的伪君子,直到遇见你,我才开始害怕,怕你知道我温柔的面容下藏着这样一副面孔。所以在你面前,我小心翼翼地藏好我的锋芒,你的眼睛那样干净,我不忍玷污了它,可我却忘了,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该坦诚相待。这样简单的道理,我现在才明白,实在愚笨至极。”

我趴在他的怀里,神色有些落寞:“看来这些年,你过得很是辛苦。”

他摇头,诚恳道:“我早已苦尽甘来,此刻,往后,只要和你在一起。”

一生一念,一念一生。

只求一个你。

又过几日,是二姐的头七祭典。

傅思祁那厮却在和佳人共赏一年一度的陵城万花会。

三皇子义愤填膺,替我撑腰说话:“听闻傅御史早已和妹妹订下婚约,如祭典这等大事,他竟因贪图玩乐缺席,此等无情无义行径实在令人心寒!”

我也配合着他声泪俱下:“这门亲事本就是我对傅大人死缠烂打得来的。如今才晓得,傅大人竟是这般冷血无情之人!我好生后悔……可婚约已定下了,又如何能悔改呢?若我还没进门便被退了婚,怕是日后再也嫁不出去了。”

“王妃走后,本王甚觉亏欠,而你是她最心爱的妹妹,本王自要助你一臂之力。婚约之事,你若不便出面,就让本王同傅御史商量,只消劝他私里解除婚约,不公之于众,便不会影响妹妹的清誉。”

“如此甚好!”我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听三皇子娓娓道来:“那你便告知他,本王与他有要事相商,明日申时,于本王居所函德殿中见。”

我连连点头,目光带着膜拜,多似仰望救星。三皇子这才心满意足地拂袖而去。我望着他的背影暗暗思忖:鱼已上钩,只待收网。

【伍.成双对】身无双翼,却心有一点灵犀。愿此间,山有木兮卿有意。愿此间,相爱之人不分离。(ps.我承认自己写不好权谋(ᇂ_ᇂ|||),我弄不懂坏人的心思)

一盏茶。

傅思祁眼前,摆有一盏上好的碧螺春。

三皇子笑道:“傅兄若实在信不过,便用银针一试。”说罢,他取了一根银针,插入茶水中,确无反应。

“……”

不想喝。傅思祁仍然不为所动。

三皇子沉下脸,道:“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你不适合小妹。”

“怎么,王妃刚走,就迫不及待再纳一位了?”傅思祁冷嘲热讽完仍面不改色,毒舌功力不减当年。

三皇子却并未动怒,只笑:“我早已知晓你的身份来历,当年之事,确是一场意外,你也莫要记恨在心了。”

“哦?意外。在你眼里,傅家上下几百条人命,只是一场意外么?”傅思祁握紧拳头,竭力遏制自己的怒意。

那厮却不依不饶道:“哈哈,傅兄手里的人命,也有几百条了吧?你又比本王干净多少?”

“和王爷请君入瓮的手段不同,那是他们为虎作伥,咎由自取。”

“是——我是不小心冤枉了你父亲,那又怎样?这等陈年旧事,除了当事者还有几个记得?你家族里那几百条人命值几个钱?大不了本王弥补你便是——来人,将库中千两黄金和去年的扬州“花王”月榕呈上来,赠予傅御史!”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傅思祁怒目圆瞪,挥袖而起,竟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后,他便捂着肚子故作疼痛地皱紧眉头,甚至憋出了一层层冷汗。“砰”得一声倒在案桌上,艰难地呻吟着:“茶水——有毒——快叫太医——”

三皇子神色慌张:“你可不要讹我啊,我用银针试过了,没毒!嗯,我银针呢——”

银针早就被傅思祁挥袖时顺走,而他安排好的太医也恰到时机地冲了进来,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我紧接着破门而入,朝着面色紫青伏案不起的傅思祁鬼哭狼嚎道:“我未过门的夫君啊……殿下啊……你好狠的心,就因为他没来参加姐姐的祭典,便要置他于死地么?”

太医趁乱接过傅思祁递来的银针,一边诊断出了结果:“他中了西域独有的月光花毒,须由西域毒花千尚首来解,可太医院中没有这种花……”

门外一阵嘈杂,缘是圣上莅临。

三皇子连忙下跪,惊恐道:“儿臣没有下毒——望父王明鉴!定是这太医有问题——对——都是他们串通好的,儿臣早就用银针查过了,那茶没毒!”

恰好奉命端来千两黄金和“花王”月榕的丫鬟们走入殿内,见到圣上慌忙将月榕置于一旁,行叩拜之礼。

太医闻了闻杯中茶水,又见月榕,终于恍然大悟:“启禀圣上,这茶水中加了一味稀有辛香,并无毒素,但若与榕花之香交融,时日不久食辛香者便会产生中毒反应,轻者头晕发热,重者高烧不治,九死一生。

此毒狠厉之处在于只有辛料与花香交融的三日后才会发作,前三日为潜伏阶段,多被误诊为“温病发烧”,待毒性彻底发作后便无力回天。西域月光毒在国内极其罕见,鲜为人知,老奴也是日前与一位西域商人闲聊时得知。”

三皇子勃然大怒:“既然此毒有三日潜伏期,为何他现在便有了中毒反应?!”

我“扑通”一声跪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今日临行前,我用榕树花泡水为他消暑解渴,不想酿成了这样的大祸!”

三皇子气急败坏道:“你——你分明在和他串通一气!”

“我二姐,我二姐告诉我,她闻过榕花后,便头晕脑胀……难道说,三殿下你,也是用这种方法,置她于死地?求圣上明鉴!”我声嘶力竭,又朝天子行了大礼,目色哀婉,语调凄切,差点都要骗过自己。

圣上龙颜大怒,挥起手边的茶杯砸向赫澜沧,怒斥道:“朕怎就生了你这么个心狠手辣的儿子!”

茶杯砸在他的额头上,那白皙的皮肤瞬间为血色浸染,血光之下,却露出另一种更为恐怖的眼神:“是——我就是歹毒狡诈,心狠手辣,父王……在您眼里,一直都只有那个善良宽宏,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太子,您好像只有他一个儿子……不管我做了什么,都得不到您的赞赏——

我可以忍,可以一直忍下去。毕竟那是太子,是您最宠爱的大儿子,可是,凭什么就连一个布衣出身的御史,就连他,都能得到父王您的垂怜?!

我不甘心啊——我那么努力,替您除掉了多少祸害,您却总说我毫无仁慈之心,说我滥杀无辜像个野兽。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那我就真的滥杀一次——傅思祁,月光毒的解药在我计划败露的那一刻,便会被我的暗卫销毁,我失败了,你也别想好好活着,我们都一起下地狱吧!哈哈哈哈!”

傅思祁突然停下身体的抽搐,若无其事地从病榻上坐起来,满面春风地笑:“那可又要让你失望了,我早就买通了下料的丫鬟,让她换了另一种气味相近的辛香。既然你已经承认了罪行,我也没必要继续陪你演下去了。”

三皇子差点气得吐血,伸手便要去打人。但圣上哪里容得他继续胡作非为,当即下了旨意:“孽子澜沧,心术不正,穷凶极恶,毒害妻室,屡教不改,又欲加害御史,罪加一等,从今贬去皇子身份,流放边疆,永生不得入城!”

坏人下马,好人昭雪,皆大欢喜。

傅思祁的计谋算不上十全十美。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深知三皇子为人个性:擅长伪装、心思缜密,但缺点是性子过急,一旦露出马脚,就会慌乱无章,口不择言。

正是利用这种缺陷,他才让我去引诱他产生“二姐泄密”这种想法,一旦我加以肯定,他便会彻底陷入计划败露的恐惧当中,而不去思考月光花毒三日后才会显露的细枝末节。

如他所言,“获得证据的过程在必要时可以下套。”我又问:“你怎么能确定,圣上一定会来?”他笑了笑:“我让太子约圣上去赏花,圣上最爱牡丹,牡丹苑又在函德殿附近,只消动静闹得够大,圣上总要过去一看的。”

可他又是如何得知,连太医都不曾知晓的西域花毒呢?

“那自然是因为我找到了当初下毒的人啊——只要把三皇子身边值班的人一一排查,便能弄清谁是他的心腹。不过,这个过程,倒也十分曲折。”他摆弄着我的发髻,留下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如何曲折呢?”

我问他,他笑而不答。

处理完二姐的后事,傅思祁与我一同踏上了去往扬州的船只。

那日下了小雨,他着一身深蓝色的长袍,与头顶的白玉莲纹簪相得益彰。我被他拥入怀中,摇晃的水面也变得寂静,烟雨江南,江面上氤氲着袅袅婷婷的雾气,远黛青山,似真似幻。

划船的樵夫唱着当地的号子:“

太阳(哪的个)出来(呀哎),吔沙哦的嗨,红似(啊的个)火啰呵,吔沙哦的嗨,驾起(呀的个)船儿(哪哈),吔沙哦的嗨,走江(哎)河啰呵呵呵,喔呵吔沙哦的嗨嗨呵的——”

曲调激情澎湃,似江水拍打河岸。

我闭上眼,好久没这么放松过,不一会便沉入了梦乡。

梦里,我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二姐在榻上为我做一件红艳的嫁衣。她见我来了,便说:“小光,你要做最幸福的新娘。”

我才点头,她微笑着,笑着笑着手上那件鲜红的嫁衣就变成了一摊红色的水,浸透了她雪白的衣衫。

紧接着,她好看的眉眼渐渐紧闭,瘦弱的身躯在血色中一点点地化作光芒,伴随着我撕心裂肺的嘶吼声:

“不要——”

来不及,一切都来不及。

就像那年我追不上她的花轿,只能目送着她,一步步远去、一寸寸消失。

她十三岁,我十岁,幼稚的我冲过去抱住她,天真地问:

“姐姐、姐姐,如果我长大后不想嫁人,你会不会陪我一辈子啊。”

“傻丫头,没有人会陪你一辈子的,就算是我,是爹爹,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你。你要学会为人处世,学会好好照顾自己,明白吗?”

她拍了拍我的头,转身朝着门外有光的方向走去,直到那道瘦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光里,我才从那场悲伤又漫长的梦中缓缓苏醒。

【陆.木棉火】一寸光阴一寸心,一颗尘埃一个你

(傅思祁自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大仇得报后,我并没有意料当中的喜悦。也许,仇恨在我心底已经没有多少分量。反倒是小光牵起我的手,要带我去扬州的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我没有告诉她我算漏的那一卦:三皇子的心腹未曾替换掉那味辛香,她在下毒后选择自尽。

那时的疼痛是真的,强烈的药效使我差些晕厥过去,可一想到小光的笑容,我便不忍心告诉她真相,我装作无事发生,最后一次,骗了她。

我向圣上请了三日休假。

我说,小光,你去哪,我就去哪。

她连连点头,扑过来抱住我,温软的肌肤紧贴着我,在她怀里,我找到了这么多年梦寐以求的东西:家。

原来,十几年的辛苦,都是为了这一刻。幸好,我终于等到。

她对我莞尔一笑。

花会里游人太多,我好怕她走失,一路上牵紧她的手,未曾懈怠。可偏偏越紧张,越容易出错。一些陌生女子突然把我重重包围,为我送上花束,我挥手相拒的短暂间隙后,小光已不在我的身边。

我顿时焦急万分,也顾不得什么君子礼节,张口大喊道:“小光,你在哪?”

我无法想象失去她我会怎样,说来也好笑,我一个满腹经纶、博古通今的科举状元,却在她面前手足无措。我一见她哭,就会心疼得不行,那年雪夜,她蹲在我家门口,满眼湿红,像一只迷路的小兔子。

我并没有她所见的那般镇定,路上我牵着她的手,心怦怦跳个不停。我总觉得,这条路太短了,短到一呼一吸间,雪也停,风也静,长街和千堆雪彼此消融,我又要与她分离。

我带着无尽恐惧,千遍万遍地喊着她的名字,直到听见她天籁般的回音在身后响起:“笨蛋,我在这里。”

我转过身,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扑过去紧紧抱住她。

我的脸上洋溢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她有些错愕,紧接着羞红了脸,嗔怪道:“你看看,花都被你压歪了。”

她的手指向怀中的一枝白花:“听说万花节里,姑娘会送花给青睐的男子,以此表达自己的爱慕之心。”

“你刚刚,是去买花了?”

她点头,我笑了笑,小光还是这么可爱。

“是红豆花枝。”她红着脸举高高送给我,那一枝雪白的小花,好像她澄澈干净的眼睛,我望见,轻易着了迷。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遇见你,何其有幸。

许是乱花太多,我湿了眼,不想让她察觉。

这样的你,让我怎么舍得一个人先去。

我故作玩笑地问她,小光,再怎么光鲜亮丽的花,都会有衰败的一天,人亦如是,待到那时,你又该如何?

她答得天真无邪,爽朗干净:“不念往昔,不求往后,唯有此刻,向死而生。”

好一个“向死而生”。我知道,小光其实一点都不笨。她懂得很多,只是她不说,她不想让我难过。

我们很有默契地走到了月老树下。好远就望见了它,树底围着求姻缘的人们,树枝挂着无数条红色的丝带和木制的许愿牌。一树桃花风华正茂,春风一过枝与花摩挲着发出“簌簌”声响,很是和谐动听。

小光求来两个许愿牌,我的愿望是“祝她平安喜乐,万事胜意”,她的愿望是“和傅思祁永远在一起。”她一点都没变,许下了和去年烟火里一样的愿望。

她虔诚地跪在树下,和其他信徒一样重重磕了三个头。她以前从来不信神佛,只是为了我,为了家人,她不得不求。她知道有些东西,是上天的安排,我遇见她,她遇见我。我爱上她,她也爱着我。这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可我不能一直陪着她了。我感到胸口有一阵闷热,紧接着那里传来抽丝剥茧般的疼痛。我有些站不稳,跌在树干旁。幸好她没有看见我这般狼狈的模样,疼痛忍一阵也就过去了。

我想,再忍一忍,再看一眼她的笑容。我总是那样贪心。

最后,我们一同来到选拔“花王”的广场。司礼给每人发了一个木牌,要在三十多株层层筛选出的花卉中选出得牌数第一第二的两株。

我投给了一株火红的木棉花。木棉是“英雄花”,小光就像花瓣上的火焰,勇敢又热烈。

遍地都是木棉花的年代,她没有出色的长处,没有惊艳的外表,却深深吸引着我,蔷薇有刺,杜鹃生虫,哪朵花会没有缺点呢?正是因为这世上存在各种各样残缺的花,他们彼此牵制,彼此成就,彼此救赎,才构成了眼前姹紫嫣红的春天。

我望着小光灿烂的笑容,那有着比春日还温暖的气息啊……慢慢流入心底。我静静闭上眼,想起那年和她的初见,并不算美好,却足够令人怀念。

“小光,我听见了……”

那年春天,花落地的声音。

好轻好轻,像一片云,一朵雪花,一寸光阴,一粒菩提。像陵城贫苦少年傅思祁做的一场春秋大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梦觉枕上寒。

——傅思祁篇完——

最后还有万花会特写篇和结局篇【千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