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840北京

李向阳在剧烈的眩晕中醒来时,鼻腔里塞满了令人窒息的腐臭气息。

那不仅仅是鸦片烟膏在烟灯上灼烧后残留的焦苦,更像是无数生命被一点点熬干、腐败后沉淀下来的绝望味道。它混合着雨水浸泡的垃圾堆里发酵出的刺鼻酸腥,墙角阴沟溢出的、带着尿骚味的污浊,以及一种更难以言喻的、类似动物内脏在湿闷中腐烂的腥臊——这浓烈得几乎实质化的恶臭,像一只冰冷滑腻的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猛地捂住口鼻,剧烈的干呕让他蜷缩得更紧,这才真切地感受到身下的冰冷坚硬——不是宿舍的床铺,而是湿透泥泞、布满碎石的硬地。身上的廉价毕业晚会衬衫早已被雨水和泥浆浸透,冰凉地紧贴着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

他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被雨水模糊。狭窄的陋巷如同一条扭曲的伤口,深深嵌入两旁低矮歪斜的木板房之间。这些房屋仿佛随时会在风雨中倾颓,腐朽的木料散发着霉味,糊窗的油纸大多破损,黑洞洞的窗口像失神的眼。褪色的酒旗和熏得漆黑的破旧灯笼挂在屋檐下,在肆虐的狂风暴雨中疯狂摇摆,发出吱呀的呻吟,投下鬼魅般晃动的光影。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铅灰色的天幕,瞬间照亮了街角一座相对“气派”些的二层木楼——**“九霄楼”**三个鎏金大字在雷光中狰狞地闪烁,透着一股诡异的奢靡。雕花木门虚掩着,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渗出,夹杂着一种奇异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香气(鸦片烟特有的气味),以及断断续续、如同濒死叹息般的呻吟和咳嗽声。

几个裹着破败棉袄、形销骨立的男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绵绵地倚靠在烟馆门口湿漉漉的墙壁上。他们的眼神空洞,毫无焦点地望着倾盆的雨幕,仿佛灵魂早已被那青烟吸走。其中一个突然剧烈地佝偻着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枯槁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在他弯腰的瞬间,几枚用油纸小心包裹、圆润发亮的深褐色小丸——**鸦片烟泡**——从他破烂的袖口滑落,“啪嗒”几声掉进浑浊的泥水里,像肮脏的珍珠滚了几滚,立刻被泥浆吞没了一半。

“让开!贱民!挡道了!”

一声尖锐、带着浓重异域腔调的汉语呵斥,如同鞭子般抽碎了巷子里的死寂。李向阳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只见一辆由两匹高大健硕的西洋马拉着的黑色厢式马车,正蛮横地在泥泞不堪的狭窄巷道里疾驰。沉重的包铁车轮碾过深深的水洼,肮脏的泥浆如同爆炸般向两侧飞溅!路边一个佝偻着背、推着小车卖糖葫芦的干瘦老汉躲避不及,被劈头盖脸的污水浇了个透心凉。那晶莹的糖葫芦瞬间裹满了泥浆,变得污秽不堪。

老汉惊怒交加,刚张开没剩几颗牙的嘴要理论,马车上镶嵌着玻璃的车窗猛地被推开,一个戴着高筒礼帽、留着浓密络腮胡的洋人探出头来。他鹰钩鼻,蓝眼睛在雨幕中闪着傲慢而厌恶的光,用更加生硬、鄙夷的腔调吼道:“Dirty pig!(脏猪!)滚开!”话音未落,一枚小小的、在雨水中闪着冷光的**墨西哥鹰洋**被随手抛出,精准地砸在老汉瘦骨嶙峋的胸口,然后弹落,滚进老汉脚边黑臭的泥泞里。洋人看都没再看一眼,“啪”地关上车窗。马车夫一声吆喝,鞭子在空中炸响,马车扬长而去,只留下老汉在冰冷的暴雨中佝偻着身体,颤抖着伸出枯枝般的手,在泥泞中绝望地摸索那枚沾满污秽的银元。周围的几个行人,包括那几个倚在烟馆门口的烟鬼,都只是麻木地看着,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恐惧和习以为常的漠然。

李向阳的目光被更远处茶庄门口的骚动吸引。几个穿着笔挺呢绒外套、高筒皮靴锃亮的洋人,正趾高气扬地站在“福隆茶庄”的招牌下。其中一个留着八字胡的洋人,似乎对地上摆放的竹编茶篓极为不满,抬起穿着坚硬皮靴的脚,狠狠地将一个装满上好青茶的竹筐踢翻!翠绿的茶叶如同瀑布般倾泻而出,瞬间被肮脏的泥水和雨水浸泡、践踏。茶庄老板,一个穿着半旧绸衫、面容愁苦的中年人,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双手合十,苦苦哀求着什么,声音在雨声中模糊不清。

然而,回应他的是另一个洋人手中挥舞的、带着铜扣的马鞭!鞭梢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尖啸,“啪”的一声脆响,狠狠抽在老板的脸上!一道狰狞的血痕立刻浮现,鲜血混合着雨水,顺着老板的下巴滴落,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老板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捂着脸蜷缩下去。周围的百姓们,有的躲在自家门板后,有的在街角远远观望,脸上写满了愤怒、恐惧和深深的无力,但依然没有人敢上前一步。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雨水的腥气,还有屈辱和绝望的味道。

李向阳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他挣扎着站起身,湿透的衣服沉重无比,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他扶住旁边一块歪斜的木牌想稳住身体,指尖触到粗糙的木纹和湿滑的青苔。他下意识地抹去木牌上的污渍,借着又一次闪电的光,看清了上面斑驳的字迹:

“九霄楼——钦差大臣林则徐丙申年(1836)密查鸦片流毒之所”

林则徐!虎门销烟!这些曾经只是历史课本上冰冷文字和图片的事件,此刻以如此残酷、污秽、充满血腥味的方式扑面而来!李向阳心中剧震,一股寒意比雨水更冷地窜上脊背。烟馆里飘出的缕缕青烟,在潮湿的空气中扭曲、缠绕、升腾,仿佛有了生命,在他眼前幻化成无数张苍白浮肿、眼窝深陷的面孔,无声地哀嚎着,向他伸出枯槁如柴的手臂,要将他也拖入那无底的深渊。

就在这时!

街角传来一阵更为激烈的骚动和女子的哭喊声,瞬间压过了雨声。几个穿着号衣、戴着斗笠、腰挎腰刀的清兵,粗暴地推搡着一个被粗麻绳反捆着双手的年轻女子走来。女子衣衫凌乱,发髻在挣扎中完全散开,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她拼命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却被一个清兵狠狠推了一把,踉跄着差点摔倒。

李向阳的目光瞬间凝固了!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几乎停止了跳动!那女子被雨水冲刷得清晰无比的侧脸——**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那紧抿着的、带着倔强弧度的嘴唇……竟然与吴美娜一模一样!仿佛那个在毕业晚会上接过玫瑰的女孩,被无情地抛入了这个地狱般的时空!

“放开我!你们这群畜生!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还有王法吗?!”女子尖利的哭喊声穿透雨幕,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和愤怒,狠狠刺入李向阳的耳中。

在激烈的挣扎扭动中,女子发髻上最后一支简陋的木簪“啪”地掉落在地。乌黑的发丝散开,露出了她纤细脖颈上系着的一根红绳,以及红绳下端挂着的一块……碎裂的玉佩!

那玉佩只有半块,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在昏暗的光线下,温润的玉质中似乎还隐隐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弱光泽。

李向阳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猛地低头,颤抖着手扯开自己湿透的衣领——那块他在旧货市场买来、一直贴身佩戴的、据说是晚清民窑残件的**青白玉佩**,此刻正安静地贴在他的胸口。玉佩的形状、玉质、尤其是那断裂的痕迹……与那女子颈间露出的那半块玉佩残片,**严丝合缝!**仿佛它们原本就是一体!

一股无法言喻的冲动和巨大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踉跄着就要朝那女子冲去!

“哎!小子!找死啊!”

一只油腻冰冷的手猛地从后面拽住了李向阳的胳膊,力道极大。是刚才倚在“九霄楼”门口的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他凑近李向阳,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颤抖:“别他妈多管闲事!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押人的是正儿八经的营兵!那马车……看见那马车上的洋文标记没?那是英国商馆‘怡和行’的车!里面坐的是鬼佬!惹了这帮人,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想死别连累我们!”他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地瞄着那辆停在巷口、装饰着复杂徽记的黑色马车,女子正被粗暴地塞进车厢。

英国商馆!怡和行!东交民巷的“国中之国”!清政府无权管辖的法外之地!历史课本上那些描述此刻化作了眼前活生生的、冰冷的现实!

李向阳被伙计死死拽住,眼睁睁看着那酷似吴美娜的女子被塞进马车,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她最后一声凄厉的哭喊。他感到一股滚烫的血液直冲头顶,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四年前,在那个喧嚣的毕业晚会,在那个被玫瑰和祝福包围的雨夜,他因为自己的懦弱和犹豫,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孩走向了别人。那一刻的悔恨和无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了他整整四年。**

现在,在这个充斥着鸦片恶臭、洋人跋扈、百姓麻木的1840年的雨巷,另一个拥有着相同面孔、佩戴着关联玉佩的女子,正被拖入未知的深渊!**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冰冷刺骨,却浇不灭胸腔里那团骤然爆燃的火焰。伙计恐惧的警告还在耳边,但这一次,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呐喊,压过了一切恐惧和理智的考量:

“不!绝不!李向阳!这一次,你不能再逃!不能再眼睁睁看着!”

他猛地甩开伙计的手,那力道之大,让那伙计一个趔趄,惊愕地看着他。

李向阳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象征着强权和屈辱的黑色马车车门,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那块温热的、仿佛在微微脉动的残玉。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恶臭、血腥和雨水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这个时代所有的黑暗和沉重都吸入肺腑,化为力量。

下一秒,他像一支离弦的箭,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冰冷沉重的衣衫无法阻挡他的脚步,泥泞湿滑的地面也无法让他停滞。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前方那辆在雨帘中若隐若现的黑色马车,双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奋力狂奔!

他不知道这辆马车会驶向何方那个名为“怡和行”的英国商馆又是什么龙潭虎穴。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具来自21世纪的、手无寸铁的身体,在这个野蛮的时代能做什么。

他只知道,胸腔里那股名为“悔恨”的毒火,此刻正被一种更原始、更炽烈的东西所取代——那是跨越时空的执念,是面对不公的愤怒,是绝不再重蹈覆辙的决心!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在雨夜中狼狈奔逃的懦夫。这一次,他要追上去!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历史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