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山深处打水而归,他便听得摇铃之声,于是忙将甘洌的泉水倾入储水瓮内,赶到先生门前。
敲门那刻,他方察觉裤泽湿了半边。
“先生唤我?”阖门后,他席地而坐,眼眸中映着一个戴面具的雪发人。
雪发人以手喻语,他虽是读懂了何意,却未敢相信:“先生……让我离开?”
点头。
“为何?”
我,本想泯灭你心中的怨恨,如今发觉,你的心便住在这怨恨中,倘若你将怨恨忘却,便是无心,而无心,又何以为人。
他颔首蹙额:“可,我该往哪里去?”
你夜夜所梦之处。
他瞳孔微颤,沉默少时:“……是。颦渊在此,拜别先生,”他低头郑重磕了个头,“……望先生保重。”
点头。
颦渊比去,以手阖门,未见面具惹水,先生泪下。
雪发人轻摘下面具,搁置在木桌之上,如此呢喃——
“姐姐,你的心愿,怕不能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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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澎于青瓦之上,顿时作了一团水雾,顺着瓦楞,滑在他的手背上。
“请进。”待客厅无门,只连着垂了幕布帘子,卷珠帘仍捎着雨水,厅内设两椅一桌,旁竖着几门木架,只置裂纹青瓷白陶几处,瓷里仍插几枝春梅,另有杂书几本,全是闻所未闻的。偶有轻风微袭,只觉清爽。
“公子却要问些甚么?”他敛起半见色衣袖,将公道杯里的茶水及其香气一齐滑入禅定杯里,递与对坐的少年。
“冷残花。”少年双手接过茶杯,点头致谢,答上。一时也奇怪为何是阁主亲自相迎,以前记得是迎客厅的桂宫做这事。
月阁身为情报交易之所,只谈交易,不问原因。阁主听罢,略带笑意地抬眼看他,轻声道:“公子晚了一步。”
“此话怎讲?”少年登时蹙了眉,绷紧了心弦。
“关于冷公子的消息,却是个物件儿,以物喻意的,却才被上官家的一位小公子买去了,先到先得,再没第二件的。”
少年听罢,只是凝视着茶面被风漾开一层层的漪,咬着唇,蹙着眉,不言语。
“公子莫急,在下另有个消息可讲。”阁主含笑一挑眉,道。
“敢问阁下价钱几何?还望阁下相告。”
“嗯……剪一寸头发与我罢,别的一概不要。”
“……好。”少年当即用腰上佩剑斩断自马尾一寸头发,递于阁主。他心中自是疑惑,只是知道月阁最忌问“为何”,遂他也便不问原因。
“上官家的小公子后日会在王畿参天树下,持一布条,那布条便是公子想要的。”阁主微抿了一口茶,温柔笑道。
“既是如此,那上官家公子又怎舍得与我?”
“那便是公子本事了。”
少年却才离了月阁,抬眼望,只见东方既白,西尽玉盘。
❅
火。
“阿璱……走……”
河。
“少言,少言……少言!——”
云。
“对不起,冷哥哥。”
温度。
“你?……”
破木板缝隙中泻下的光,刺痛了双眼。冷汗打湿了他的睫毛,空中只有回荡的耳鸣和急促的呼吸。
想来自他辞别先生下山以来行走数日,方才到了月阁询问那冷残花一事,离王畿应当还有一段路,只找到这处破烂寺庙歇脚,一时竟疲惫地着了觉,做了些半真半假的噩梦。
ᝰ
晚冬风未尽,作春凉王畿。
大孟王朝一百二十九载,下月便是榴月,他到底从下了山,赶上榴月前回到了王畿,亦为王畿之地。
“只在那个角儿唱,别挡了客。”小二端了盘,拿肩上的巾子擦了把汗,冲一女子和她旁儿的老头儿指了指,这边便有客要茶水,头也不回地去了。
女子约摸豆蔻观景,一身麻布衣裳,同老头儿走到那角落去,站定了,又拉了拉衣裳皱子,一边听老头席地而坐拉了二胡,咿咿呀呀便唱:
“好一场冷瑟瑟,冰天冻地,风门那个也结了霜——”
一身穿濡雨色灯芯绒棉衣少年踏进了烟尚楼酒馆儿的木低门槛子,一边小二迎上来,选了个偏僻角儿却没人处落座。
“她唱的却是啥?”
“老几年的曲儿啦。”
“怎见他啊,薄情意寡,热燥燥,烈火浇月勾勾不见阳,游冶也一场火葬——”
“客官您来点儿啥?俺们这儿有……”
少年打断他:“一碗梨花粥。”他忧心看见小二兴高采烈地介绍一堆美肴后,他却只要这一碗粥的面色。
“可要点儿啥别的啦?”小二堆着满脸笑。
“哟,这唱的却是谁哇?怪瘆人。”一人问。
“你不是河内人罢?看你这光景,那时只怕还是个娃娃。”
“怕是前世冰山心肠,崩了弦的琵琶,断了往昔离别尽透凉——”
“不了。”少年付了一百钱。
“得嘞,客官您稍等。”仍是堆脸笑。这便很好,仍旧很好。
“这唱的啊,是十二年前叱咤风云的风门子弟冷璱。”
“论心里话那个不是寡言少语地,偏他是山字眉,事后没了影儿,独留奴家在此空唱唱——”
“怪不得,十二年前俺还没从娘肚里出来唻。”
“唱甚么,唱他冷眼旁观,师听不得,父觅不见,空念想,枉守个坟界以为家乡——”
“这曲儿怎么没听出个格式来?”一人道。
“哪里就是个正经曲儿了!不过原来说书的词瞎诌的,市间唱子牟点儿小钱谋谋生罢了,至于咱,当个消遣听听。”一大汉感同身受似的咂了两口浑酒。
“诶——客官您粥嘞,慢用。”
“谢谢。”少年道。
“堆脸笑”方才抬眼看了少年,笑道:“客官客气。”方托着托盘又往别处去。
“空山竹唱泉涸淌,一脉沁了眉,造把渊源张扬——”
未唱罢,便有听官叫停,只见十来位青年上前,全是金镶边胭脂虫色锦缎交领道服,金丝绣虎面花纹,小牛皮韎韐色束腰,乃是忤氏子弟。原是坐在顶楼客间的,此时怎得就下了楼来,此时正站在女子面前。小女子垂头不敢言语,一旁老头赶忙止了弦,上前便拜:“哪里叨扰了大人?小人这就离了此地,不污了大人耳朵!”
“哪里哪里,只是看你小女不错,不知可愿与在下啊?”只见一派子弟里走出个披美人蕉色鹤氅的,倒也体格适中,只是贼眉鼠眼,一脸子坏气。
少年只喝得碗底一粒米不剩,复又戴上黑纱斗笠,头不曾回地,离席而去,不听得身后道:
“大人!”老头儿纳头便拜,“我个老头子只这一个闺女,大人高抬贵手……”
“五十两银子。”登时一个钱袋子砸在了老头儿龟裂的手背上,砸得他生疼。
“爹爹……”小女子这才哭哭啼啼起来。
“丫头……丫头,爹……你照顾好自个儿!”老头儿呜咽了几声,转身匆匆便去了。
女子也不唤第二声,只是哭,哭一阵子后,也不吭声,在一阵笑骂声中,随忤氏子弟离了此处,隐去。
独留二胡仍在角落无人问津。
❅
“冷残花啊冷残花……”春风以为和煦,艳阳正是高照,百花贩于街头,万草翠于都外,“真能见上他一见?”一公子喃喃自语,他未及束发年,尚散发系辫,一袭翠绿青葱色交领衣,外裹了圆领洒金袍子,白茶青梅色玉带束住了腰身,勾勒出一笔细腻——正是上官氏的五公子,上官翠迟。
只见他走至一参天树下,止了脚步,正是被春日晒晃了眼睛,本在出门时家主支配一列弟子相随,自有撑伞家伙,怎奈翠迟百般不愿,又不敢违背家父之命,好在弟子们武功不及,遂甩了半路去。
翠迟倚在树上,一双水琉璃眼珠但盯着来往看。参天树,正是王畿万人马龙处,亦是本城特色,相传百年之前,破城者上官将军种此树于此地,以鉴功绩,另给后代子孙以警醒——欲要成大事,须以心血灌溉树种,成参天树,佑一方疆土,铸一番伟业。论起来,那位上官将军该是翠迟曾曾曾祖父那辈了,上官一氏也凭着此树,称霸一方。
放眼这王畿之地,其地之繁华,人烟之阜盛,比唐胜宋。
且说这冷残花,江湖民间皆有传言,说他手润如玉,指尖内力深厚,凡手指所抵,万物皆受其寒气所侵,冰冻作琉璃冰晶,并成为其手下兵将,听其号令,任其操控,然常用者,残花败叶是也,故有称之为“冷败叶”者。翠迟热爱江湖趣事,早有耳闻,今攒够了闲钱,乃去月阁问上一问,不想真得了个物件儿,一时欣喜。
他怎知,其实不论“残”,亦或是“败”,不都是世人对他身世的讽刺罢了——火葬清明,他残;血战游冶,他败。是何使然,众人却以为不必理会。
其实翠迟所得,不过一包白绢,凉得冰手,像从冰窟窿里拿出来似的。其中包着的,也不过一片梨花瓣子和一片翠色竹叶子。可怪就怪在,如此数日,白绢并未见得温热,花瓣与竹叶也未能干腐。
可以说,除了月阁人口头相授的此日此时至于参天树下,翠迟一概一头雾水。
少时,正思索间,面前春光不复。翠迟抬眼看去,是个略高一头的少年挡了光。
“……”
“你是谁?”翠迟感到莫名其妙,警视着面前的少年:高辫似野驹马尾,隐约可见少了一寸,黑棉布交领,颈上系着银色环链,链子上垂有颗冰一般剔透的珠子,皮扣腰带,左腕套着剑袖,右腕以青蓝色布条缠之,背负一顶黑纱斗笠,腰间一把白玉髓制的剑鞘和剑柄。
翠迟退了一步,左手按住腰间的折扇。
颦渊一下子被问住了,脑海里闪过各样称呼,终究却都被一一驳回了,故一时并未回答。他太久没跟人这般打过交道了,谁知他当年也是个辩才。
“……你手中布条可否借在下一看?”
只问不答,莫不是个呆子?翠迟想。如此便有意逗他一逗。
“可以是可以,”翠迟登时京剧变脸似的,转了面容,换了笑意,“有条件。”
“你说。”这倒答了。
登时翠迟挎了少年胳膊,拿出折扇敲了敲少年胸脯,凑近笑道,“送你给我。”
少年瞳孔轻震一番,蹙了眉。到底是个风流的纨绔公子哥。他想。
翠迟以为玩笑到了,方承认道:“得了,逗你的,阁下姓名?”他礼貌些,又问一次。
少年脑海里闪过他初见先生写给他的字——“你颦眉之中,必有甚么渊源罢”,一时答上:“……名颦渊。”
“无姓?”
“嗯。”
翠迟江湖书籍了解不少,以为在这世道,无姓之人非有意隐瞒即是孤儿游侠。
“哦,那你要这干什么?”翠迟问道。
“这是月阁给你的?”颦渊只攥紧了手。
“不错。你怎知晓?”翠迟凑上前,仔细瞧瞧这眼前少年,眉头皱得都能开拓一片五川四海了。
“给我看看——可以么?……”
“一百又十五两金子,”翠迟故意说了个对平凡人来说的天价,摊了摊手,“嗯?”
颦渊蹙眉又次:“……好,我给你,东西给我。”
“唉唉,”翠迟往后退了一步,他未曾想到颦渊竟真的会答应,故道,“还有个条件。”嬉笑。
“你说。”颦渊额间青筋蹙起。
翠迟向前倾了腰身,一手搭在颦渊的宽肩上,一手用拇指抹了抹颦渊的眉头,意欲抹平一般,道,“别皱眉。”
“别碰我。”颦渊甩开翠迟的手,从嗓眼里压出一声来。
“哦,好好好,不碰,不碰就是。”颦渊嬉皮笑脸地收回手,将一方白绢摊给颦渊看。
眼眸揽入梨花花瓣的那刻,颦渊像是被刺痛了一下,至于竹叶,他不解其意:“就这些?”
“嗯,就这些,你能看懂甚么?”
颦渊凝视着梨花花瓣:“二百两黄金,东西给我。”他知道,月阁的物件定有寓意,不亲眼所见,并不能知晓,纵使是亲眼目睹了,也未必能看得透彻,买家往往最怕也最爱月阁做这笔交易,一方面,他们怕看不懂其中意义,买了等于未买;另一方面,他们知道这物件可能不仅影射了他想要知道的东西的过往,亦是可能预兆了其未来。
这令翠迟不知所措:“那你到底能不能看懂啊?”
“成交?”
“成个头的交啊,回答我!”
“二百两黄金,我这段时间没有,请你等一等。”
“你……”翠迟恨不得用扇子敲爆他的头,“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啊!”
“好像……没有。”
“……”翠迟忍无可忍,抽出扇子来,与他过招。
三招两式,翠迟便被压制住了:“疼疼疼疼!——成交!成交!”
颦渊起身,伸手。
翠迟以为颦渊要拉他起来,一时感动,不料才抓住颦渊的手,颦渊便一把将他甩开两米远。
“你搞什么?!”从小到大,没人这般欺负过他这个上官家五公子——除了他爹。
“东西。”颦渊再次伸出手。
“我反悔了,再加一个条件。”
“……说。”颦渊蹙额。
“教我武功。”
“……”颦渊冷视了他一眼,“不行。”
“那我便不给,你总不能明抢罢?”
颦渊想了一想:“也不是不行。”
又把自己坑进去了……翠迟看颦渊逼近,忙说:“钱,钱我不要了,你教我武功就成交!”
“……”
翠迟察觉自己话说得不对,江湖侠士怎会为五斗米折腰,当然会守着武功……
“成交。”
翠迟怔住,这甚么世道,怎和书中侠士不一般?
“那你跟我走罢。”翠迟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甚么?”
“你教我武功不是要一直陪在我身边么?”
颦渊一蹙眉,剑欲出鞘。
“包吃包住!”
犹豫。
“还有俸禄!”
收剑:“多少?”
“每月十两银子。”
“成交。”
颦渊收了白绢,将梨花花瓣并竹叶包好,放入以内心口之上,白绢的冰冷竟赐予他熟悉的归属感。
“那你跟我走罢。”翠迟拉住颦渊的手。
“不行。”颦渊一把甩开,将翠迟甩了个踉跄。
“又怎么了?”
“我有事要做。”
“那我跟你一起便是了。”
“你我不熟。”
“在下姓上官名翠迟,家住扶骅街,年方十六,没甚么擅长事,但爱行仁义之事,爱吃梅子,讨厌肥肉……”翠迟滔滔不绝,一时语句堆砌,没甚么调理,一口气说得顺不下气来了,方道,“怎么?现在可是‘你熟我不熟’了!”
颦渊只是板着眼看他,知道他是王畿中人,他久离王畿,如有他相伴,想来可能方便些,良久,方如实道:“我去棱堰场。”
“哦,我就说与公子似曾相识,定是有缘,在下亦是要去此处。”翠迟仍挽了他的胳膊,嬉笑着要走。
“缘?”颦渊反倒是止了步子不走了,“人世间面孔千万张,皆是五官相凑,相似自是正常,你这理由未免太牵强。”翠迟抬眸与其相对视,虽是感觉年龄相仿,两人个头竟是差了近一头,让翠迟看见了颦渊俯视里的隐藏的不屑。
“哦,那颦渊兄你看我像谁?卫玠还是潘安?”翠迟指了指自己的脸,道。
颦渊挑了挑眉,不理会。
旁一对路人走过,正谈道:“棱堰场比武快开始了,小心误了时辰!”
翠迟耳朵灵,听得了便笑道:“嘻,快走罢,颦渊兄,小心误了时辰!”
翠迟心底到底是想知道颦渊兄为何偏要那方绢,又到底能否解其意?可他一提,这位“仁兄”就将眉头一蹙,哪里会理会他的,他也不好再问,大抵也是来了解冷残花的?就是有缘嘛!他也想了解冷残花那个搅动风云的大人物,可他尚未有看懂月阁物件的悟性。罢了,反正人在我手。
翠迟不知,棱堰场虽为比武圣地,观赛极佳,可颦渊意不在此。
颦渊仍甩开了翠迟挽着的胳膊。
“真真是个‘大冰块儿’!”翠迟努了努嘴,仍跟上。
〖小番外〗
“哦,那颦渊兄你看我像谁?卫玠还是潘安?”翠迟指了指自己的脸,道。
“我看你像丝。”颦渊冷冷道。
“!”翠迟笑开了花,“缠绵悱恻?”
“非也,是像司……”
“司马光?司马迁?司马……”翠迟转着眼睛胡想着。
“想死!”
“……”
哦,玩弄字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