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盘只是为了复盘。/
天色尚未彻底亮起,贺盈已踏上了前往工作的路途。
奇怪的是,眼前的楼梯昏暗而熟悉,而贺盈没有顾虑就要上楼。忽然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人坐在楼梯口的左侧,略显落寞。
贺盈不敢上前一步,只是远远地仔细观察。
眼前这位头发稀疏且一脸憔悴的,正是她分手没多久的前男友。
“这个时间你怎么不睡觉在这坐着?”贺盈稍微向前迈了一步,弯腰与对方打招呼。“而且,你的头发怎么秃了这么多?”
气氛寂静而尴尬,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大堆问题。
只见男人苦笑一声,那笑容中藏着难以言说的苦涩:“我这个样子,怎么睡得着?”
贺盈心中一紧,细细打量,这才发现他的两个手臂竟然空荡荡的。
不知从何来的记忆碎片瞬间拼凑起来,她想起了男人曾经因为跑步机漏电而遭遇不幸,而那次意外让他彻底失去了双臂。
内心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感,贺盈努力控制脸上的表情,不让他看出任何一点的惊愕与同情,只为顾及他的自尊。
“你可以去看医生啊。”她试图给出建议,可发现这个建议于事无补。
“怎么去呢?”
是啊,对于失去双臂的他来说,连最基本的出行都变得如此艰难。贺盈突然想到他那事事周到的母亲,或许能成为他的依靠。
“你妈妈可以帮你呀。”她急切地说道,希望能给男人一点安慰。
贺盈心中也已经隐约知道,这位母亲或许会为了照顾失去双臂的儿子而放弃工作,全心全意地陪伴在他身边。
然而,眼前的景象太过沉重,贺盈无法再承受这份悲伤。
没有留下最后一句“保重”,她便转身跑上楼去,把男人独自留在原处,任由他继续与绝望为伴。
最后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贺盈大口用力呼吸,想要挣脱这份悲伤与愧疚,但无论她怎么努力,全身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束缚着,无法挣脱。
双腿猛地一使劲,身上的被单被蹬到一旁,贺盈这才睁开眼睛,发现原是噩梦一场。
只是心脏依然狂跳不止,额头冒出的冷汗早已浸湿了枕头。
房间漆黑一片,窗外的寒风拍打着玻璃窗,发出阵阵呼啸,如同刚才挥之不去的那一幕惊诧。贺盈越是想要把它忘记,越是觉得恐惧。
她躺在床上,却发现再也无法入眠,于是坐起来伸手摸索着枕边的手机。
凌晨两点多,贺盈查看手机上的日期,意识到距离分手那天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断联期间工作成为她生活的主旋律,分手后的悲伤与沮丧,似乎被忙碌悄然掩盖。
最近辞职离开了他生活的城市,忙碌也暂告段落,贺盈才发现伤痛的反扑根本无法阻挡。即使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那个男人仍然阴魂不散般多次出现在她的梦里,成为她的噩梦素材。
有一次,贺盈梦见自己在路上突然遇见他,但是贺盈假装毫不在意地在他身旁路过。男人抓住她的手想要把她拥入怀中,带着哭腔哀求说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倔强?”
梦里贺盈什么也没说,只是无情地将他推开,往远处跑去。
远处是一片绿色的草坪,上面有一堆橡皮泥做的迷你人偶,贺盈趴在草坪上观看它们往另一个方向移动着。
她突发奇想地用手轻轻一推,却发现这些人偶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逐个应声而倒:有的跟“死亡”一般变成一滩泥,无论贺盈怎么努力也无法将它们修复。
每个夜晚贺盈都像面对一个未知的盲盒,忐忑不安,生怕男人会再次潜入梦里,以一种报复性的方式,制造出一个又一个令人心悸的噩梦。
就像今晚困扰自己的噩梦一样,贺盈无处可逃,也无法释怀。
梦里男人的悲惨遭遇,引起她的自责与不安。贺盈在黑夜里反思,分手时她的决绝与无情是否一样给对方带来不可磨灭的伤痛。
这段爱情的分别由她而起,初时贺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解脱与轻松。而事至如今,她才发现自己并未真正的释怀与摆脱。
贺盈对当初默默无言的逃离感到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责。她的脑海里盘旋着男人停留在原处的无助与痛苦,更加产生出难以言说的负罪感。
等到午后,贺盈迫不及待约上好友出门倾诉内心苦闷。
翻箱倒柜想要找出那双许久没穿过的袜子未果,贺盈竟意外发现了一只男士长袜。或许搬家收拾衣物时,不留意将他的袜子装进行李箱了。
即使分手已久,过去的痕迹依然会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显露无遗。
贺盈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将他的痕迹扔进垃圾桶。
“你们分手都已经很久了吧?怎么还能梦见他呢?”朋友满脸疑惑,但她的疑惑没多久就化作了怀疑:“老实说,你是不是还没能将他忘记,还挂念着他?”
没给对方遐想的空余,贺盈带着不可否定的坚决语气反驳了她的假想:“不可能,一个与自己未来毫不相干的人,还想着他做什么?”
男人若干次出现在她噩梦里的原因,仿佛成为一个不解之谜。贺盈断定好友无法分析出原由,于是扶额苦笑。
“那好吧。”朋友也附和干笑一声,拎起桌上的咖啡啜了一口,掩饰她的尴尬。“你们当初还没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拿你的手机在我们聊天群里‘发狗粮’呢,没想到人心变得真快……”
“什么?”贺盈打断好友的话,似乎发现了未曾知晓的秘密。“怎么可能……我也没让他碰过手机。”
朋友瞪大眼睛,因为贺盈的不知情而感到惊讶,马上着急拿出手机翻找聊天记录。
“看你一脸震惊的样子,肯定是被蒙在鼓里了。呐,你自己看看。”
接过手机,贺盈才发现那些他在背后的小动作。朋友在耳边解说着,可贺盈根本听不进一点半滴:“那时候我们还以为是你在说什么奇怪的话。问你有没有男朋友,又问你性格怎样……后来才向我们承认拿你的账号跟我们聊天呢。”
证据确凿,贺盈看见自己的账号发出各种信息,最后被揭穿后,男人往聊天群里发送出一张他的自拍照。
光是看到他的脸,贺盈已经恶心不尽。
“肯定是他后来把这些聊天记录从你的手机里删除了。果真是狡猾的男人。”朋友发出感慨。
原来他们爱情的开始,是男人早已布下的陷阱。他精心了解贺盈的一切,只为将她捕获。
望着手机屏幕出神,贺盈双瞳已经失去焦点。
昔日与她拥有过纯真热烈爱情的男人,他的丑陋罪状被公然揭开,只是如今已无从追究。
“你把他的好友删了没?要不去看看他的现况?”好友提议说道,她认为贺盈噩梦的根源,是她内心从未直面爱情的结束。
这一番提议将贺盈引入回忆的漩涡里。
将那串钥匙寄还给对方后,贺盈首先删除了好友列表里的那个账号。
恋爱期间,贺盈对他们的聊天记录甚是珍惜。随着时间增长,聊天文件在手机内占的空间也逐渐增大,但她仍然不舍得将两人的聊天记录清理。
贺盈一直把恋爱期间的照片悄悄保存在某个软件的相册里。这个小秘密被男人发现后,她解释说这是两人爱情存在的见证,即使不幸的分手发生,她也不会将这个相册删除。
如今一语成谶,贺盈点开相册,却没有勇气从头翻看。
只要不点开相册,就不会回忆起那些伤痛。她默念着,并退出软件。
其实,跟保留相册这一行为相似的,还有她在删除对方账号前,早已将两人的聊天记录备份成一个电子文件,并保存在文件夹中。
贺盈不确定未来的某一天是否会突然心血来潮,重新恢复这份聊天记录,复盘过去的记忆。又或许这份聊天记录将会永远成为尘封的档案,不再被提起。
它的存在,既证明着这段爱情的开始与终结,也在帮助贺盈将这份失败的情感记忆从脑海中转置到电子载体上,好让她放心将痛苦彻底放下。
越是长时间的交往,两人之间的关联就会越多。
快递收件的默认地址,地图软件里常去地点的历史记录,手机日历里的纪念日提醒……她翻看手机里的每个软件,找出有关他的痕迹,随后不断除去。
这并不是一件易事。
贺盈坐在公司楼下的凉亭里,埋头认真找出两人恋爱期间留下的蛛丝马迹,直到天空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她才抬头离开手机屏幕。
豆大的雨点猛烈地击打在凉亭顶上,发出密集的声响。贺盈任由雨声在耳边回荡,凝望着半空中不断接连落下的雨帘,陷入沉思。
每删除一个与男人有关的记录,都像是在与过去的回忆进行告别。
只有埋葬安妥了这些记忆,两人才能彻底“两清”。
空气中渐渐弥漫着一股清新而湿润的味道,贺盈在里面嗅出了“重生”两字。
男人送的礼物,贺盈已经全部放进他家的一个收纳箱里,任由对方处置。回到家里,她仔细搜寻着有关他的痕迹。
与他约会时穿过的衣物再也不会穿在身上,贺盈将它们从衣柜里清理出来。
过往用过的香水,总令她回想起两人在一起的记忆,贺盈也不假思索直接把它扔掉。
处事谨慎的贺盈,高效地将男人留下的物理痕迹从她的世界里完全删除。
毕竟眼不见为净,她无法容忍有一件能唤起过去情感的物品存在。
然而分手的一个月后,贺盈突然发现社交平台的来访者记录多了一个被挡访客。好奇心驱使她打开访客资料查看。
果然是他。
贺盈确认已经将过去放下,当她发现男人还在关注自己的社交动态时,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优越感,仿佛因为对方仍未摆脱已结束的爱情而感到满足。
但很快,这种心理逐渐变得病态。
为了让男人看到自己的洒脱与放开,贺盈选择公开社交平台,意味着即使是陌生访客也能到访并查看所有的动态内容。
从此贺盈更新动态变得更频繁,但是她的优越感也没有再次得到满足。
每当空闲时,贺盈便登陆查看到访者记录,当发现对方没有来访,她的心情变得沮丧不已。
贺盈期待着他的到访,希望借用主观制造出来的表象报复对方。
无形之中,她掉进了对方不经意设下的情绪陷阱里,整个人显得消极疲惫。
久而久之,现实中不再出现在贺盈生活里的那个男人,开始存在于她入睡后的每一个虚设的噩梦之中。
“所以你将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删除了吗?”见贺盈没有回应,好友再次发出疑问,并轻轻摇晃贺盈的手臂让她从发呆中醒来。
“嗯,分手后就全部删掉了。”要将感情与过往从内心深处抹去,首先得删除对方的任何痕迹,这一点贺盈做得一丝不苟。
除了出门前在衣柜里发现的男士袜子,便再无疏漏。贺盈百分百肯定。
“他如今过得怎样,你一点也不好奇吗?”朋友怀疑贺盈并没有想象中的决绝。或者正是因为内心产生出一种自我防护机制,所以即使她嘴边总挂着“早已放下”,其实仍然保留着分手后的创伤。
朋友的担忧并非不无道理。
面对朋友的问题,贺盈花了很长时间仍在思考着,是否有必要视察一下男人的近况。
贺盈担心这种行为与当初男人偷摸关注她的一样,被对方发现后会给他带来一种优越感,认为贺盈仍然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而感到高兴。
想到男人在手机前捂嘴偷乐的模样,贺盈十分不爽。
再有的是,万一对方正如她梦里的一副惨状:离开贺盈后变得郁郁不得志的现况,足以令贺盈对他产生出更沉重的愧疚感,反而让她为此郁闷。
无论怎么做,总之只要听见他的消息,就会使贺盈心神不定,忐忑不安,仿似再次触及那份伤痛一般,无法释怀。
相较于不敢直面分手后的伤痛,她更恐惧的是那份痛苦可能会再度袭来并无限蔓延。
正当贺盈在犹豫之间摇摆不定的时候,她的朋友已经靠自己的办法找到了男人的社交账号。
“诶!我终于找到你前任的号了!”好友兴奋得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高兴跃起:“这是他没错吧?”说罢便向贺盈展示着与那个男人有关的页面。
贺盈正要摆正立场拒绝了解关于前任的一切,然而朋友的动作迅速又准确,将那人的社交平台展现得一览无遗。
男人的头像换了。他那副装酷穿着白色恤衫,悠闲坐在台阶上的姿态,贺盈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算了,我还是不要看了。”贺盈摆手推开朋友的手机,想要恢复内心的清净。
“他好像要结婚了,婚纱照和宝宝的超声照一起发了出来……”朋友独自翻看男人的社交动态,并绘声绘色向身旁的贺盈播报着:“真快啊!可是你们分手才半年多。”
从朋友口中说出来的消息,正如晴天霹雳一样,不偏不倚正正击中了贺盈。
她不敢相信,下意识夺过朋友手中的手机,凑近确认着。
这下总没错了。那一张张婚纱照里笑得无比开朗的正是那个男人。
颤抖的手指划过一张又一张照片,放大又再缩小,又再放大……每个幸福的细节映入贺盈的眼帘,刻进骨髓里,心脏发出悲鸣。
假设过无数个他的近况,贺盈从未设想对方会过得更加圆满幸福。
转念一想,贺盈才悟出个所以然:一直以来,她认为无人能比自己更爱他;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取代她在男人心里的地位,能有资格给他带来幸福。
如今他脸上洋溢着的明朗,反而让贺盈明白,她过去给对方带来的只是毁灭性的灾难。
“你看看我,顺藤摸瓜发现了什么?”朋友沉浸在吃瓜的乐趣之中无法自拔,没有察觉出贺盈的悲痛:“这新娘子还是个创业小老板娘呢。真厉害,给他傍上富婆了。”
贺盈想起与男人争执时,为了刺激与嘲讽对方的无能,设想出分手后男人找了有钱女人过日子的状况。没曾想到又被她一语说中,让他真的过上了好日子。
一个个消息陆续袭来,贺盈感到信息量过大,一时无法消化,于是匆匆结束了与朋友的见面。
被噩梦困扰的那些夜晚,还有担忧男人为此一蹶不振而产生的愧疚与自责,均出自贺盈的多虑。
因为男人的一次到访社交平台而产生出报复般的满足感和优越感,其实是她对自身的盲目自信与自以为是。
这一次他真的要离开贺盈的世界了。
贺盈无力趴在沙发上,不愿相信事实的发生。
不管过去如何努力驱赶他的一切痕迹,都比不上残酷现实的威力。
他已经离开了有贺盈的世界了。彻底的,干净的,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