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是在白露那日蒸发的。
前一天傍晚,母亲还在用凤仙花给我染指甲,父亲把新编的蝈蝈笼系在帐钩上。
我蜷在竹床上数瓦缝里的星星,他们说要给我变个戏法。
等我被晨雾呛醒时,竹席上只剩两个模糊的人形水印,像被露水融化的雪人。
搪瓷缸突然压上耳朵,冰得我后槽牙发酸。
“听!”爷爷鼓着腮帮子,指节敲打缸壁,“轰隆隆——这是火车钻山洞。”
缸底残留的牙膏沫蹭在鬓角,我当真听到了闷雷般的回响,却不知那是长江水撞在码头的驳船上。
母亲的红纱巾缠在窗棂,被风吹成一面猎猎的旗。
爷爷踮脚扯下时,我瞥见他后腰别着的篾刀在打颤——这把斩过野猪的刀,此刻竟割不断一缕轻纱。
他把纱巾塞进腌菜坛,说这样能留住母亲的味道。
那年冬天的雪里蕻格外咸苦,我总疑心是吞下了太多化不开的胭脂红。
邮差第一次来的时候,爷爷正在给母猪接生。
他满手血污地撕开信封,抖落的彩色照片上,父母站在玻璃幕墙前微笑,背后“深圳国际贸易大厦”的金字刺得人眼疼。
我伸手摸照片里的电梯,爷爷突然用篾刀尖挑着信纸念:“这里茅房比咱家堂屋还亮堂。”
汇款单被压在灶王爷像下,爷爷却把信封翻过来教我认邮戳。
深圳两个红字像两粒枸杞,泡在1984年9月的邮墨里渐渐发胀。
我用染指甲的凤仙花汁在墙上画日历,每三十朵花瓣就刮一道痕。
当砖缝里的凤仙汁漫成血溪时,爷爷把铁盒钉在墙上当信箱,说这样父母的信就不会被山雀叼走。
腊月二十三祭灶,铁盒终于发出响动。倒出来的不是信,是包印着“南头海关”字样的水果糖。
爷爷盯着透明糖纸看了半晌,突然扯过我的棉袄擦篾刀:“洋码头的玩意儿,不如麦芽糖经吃。”
惊蛰那天的雷特别凶。
爷爷把我塞进谷仓,自己拎着铜锣满村跑,说是要震醒土地爷。
我在稻堆里扒拉出半块云片糕,糯米香混着樟脑味,分明是母亲离家那晚没吃完的。
谷仓门突然洞开,闪电劈进来时,我看见爷爷举着的手电筒在抖——原来他早发现我偷藏了发霉的糕点。
那夜他破天荒点了煤油灯,在八仙桌上铺开裁缝尺。
“量量个头。”冰凉的竹尺滑过后颈时,我嗅到他袖口的桐油味比往常更重。
他在门框刻下第四道身高线,前三道还残留着父亲幼年的指甲印。
“比狗娃矮两指。”他嘟囔着,却不知道我悄悄踮了脚。
雨停时,铁盒里多了包云片糕。包装纸上的油渍晕染了字迹,像被泪水泡皱的家书。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走了二十里山路,用三斤新茶换了这包广式点心。
他始终没发现,每片糕上都有我用针尖刻的“爹娘”。
夏夜躺在竹床上看银河时,爷爷教我认牛郎星。
“那两颗小的是他挑着的娃娃。”他的烟斗指向河鼓二星,
“你爹娘也在星子上看着你。”我突然发现牛郎的扁担弯得厉害,像爷爷雨天挑稻时压弯的槐木扁担。
中秋夜村里通了电,家家窗口浮起昏黄的泡泡。
爷爷却把月饼供在铁盒前,说这样月光能顺着电线爬去南边。
我偷尝供品时咬到枚硬币,1990年的菊花壹圆在齿间发烫。
多年后在深圳地铁站,我总把硬币投进电话机,却再也听不到长江水拍打铁盒的回声。
收到第十二封信时,山洪冲垮了邮路。
爷爷冒雨在泥浆里刨了三天,挖出个糊满泥的信封。
烘干后的信纸脆得像蝉翼,“春节回家”四个字洇成了墨色水洼。
他把信纸糊上米浆,做成风筝骨架。
清明那天,我们站在开满紫云英的坟岗放风筝。
浸过雨的信纸吃不住风,刚飞过老樟树就裂成碎片。
爷爷突然扯断麻线,任那些写着“流水线”、“暂住证”的残片飘向山外。
“该回来的人,断了线也能找着家。”他的蓑衣往下滴水,在紫云英丛中砸出一个个小坟包。
皖南的梅雨季总带着发酵般的黏稠,连檐角滴落的水珠都坠着沉甸甸的苔腥气。
我蜷缩在堂屋的门槛上,后脊贴着冰凉的门神年画,数着瓦檐垂落的雨帘。
青砖墙根爬满墨绿苔藓,细看竟有萤火虫似的磷光在苔絮间游走,像爷爷总也刮不净的胡茬里藏着星屑。
他蹲在天井边卷烟叶,军绿色胶鞋碾着蚯蚓新拱的泥痕,裤管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肚比我怀里的老南瓜还粗壮。
卷烟纸是裁成条状的《安徽日报》,铅字在潮湿空气里洇成蓝雾。
我嗅到陈年烟丝混着腐殖土的气息,那味道会让我想起多年后博物馆里浸泡福尔马林的标本。
“小囡,莫抠墙皮!”他突然吼一嗓子,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乱飞,巢中雏鸟的绒羽飘落在我的麻花辫上。
我慌忙缩回正剐蹭青砖的手,那些洪武七年烧制的砖块上,布满蜂窝状的细密气孔,指腹摩挲时仿佛触到无数微缩的火山口。
爷爷起身时膝盖咔吧作响,像老樟树在风中折断枯枝,染发膏的铁盒从裤兜滑落,在青石板上滚出编钟似的金属颤音。
那是个印着“光明牌”字样的铝盒,边角被磨得能照见人眉眼。
每月初七鸡叫头遍,爷爷就搬出豁了口的搪瓷脸盆——那原是公社时代的劳模奖品,红双喜字已被岁月啃噬成淡粉疮疤。
他兑上滚水化开膏体,铝勺搅动时拉出琥珀色的糖丝。焦糖色的黏液冒着刺鼻氨味,熏得梁上蛛网都在颤抖。
他拿猪鬃毛刷往白发上糊的动作,活像在刷酱的炊事班长,后颈堆积的皱纹里卡着膏体,像岩浆流入沟壑纵横的地表。
染完总剩些渣滓凝在盒底,我用苇杆挑着玩,膏体在晨曦中拉伸出金丝,能在窗纸上画出金鱼似的透明轨迹。
那些游动的光影里,爷爷的白发正悄悄背叛染剂,在发根处滋生出雪原般的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