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叔父姬吕那压抑的哽咽声,如同沉重的石块,一下下砸在姬陶的心上。
他看着叔父那布满风霜的侧脸,以及眼角悄然滑落的浑浊泪滴,心中那股因家族秘辛而产生的震惊与戒备,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同情与沉重的责任感所取代。
他知道,叔父心中积压了太多的痛苦与无奈,那些被尘封的往事,不仅仅是冰冷的历史,更是刻骨铭心的家族伤痕。
姬陶缓缓靠近姬吕,伸出手,轻轻放在叔父那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定与成熟:“叔父,您不要太过难过。”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车窗外那片广阔而陌生的土地,声音变得更加清晰有力:“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先辈们的恩怨情仇,我们无法改变,但郑国的未来,周室的安危,却掌握在我们手中。”
“我姬陶,既承国君之位,便定会尽我所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郑国之主。外御强敌,内安黎庶,不遗余力地守护周天子的权威,更会全心全意地守护我郑国的每一寸疆土,每一位子民!”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仿佛在向叔父,也在向自己,立下庄严的誓言。
姬吕缓缓地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尚显稚嫩,眼神却异常坚定的侄儿,浑浊的老眼中,那层弥漫的悲伤如同被朝阳驱散的晨雾般,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置信的欣慰与亮光。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姬陶放在他肩上的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此刻却传递出无比的温暖与力量。
“好……好……好!”姬吕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你有这样的决心,我……我深感欣慰!郑国……郑国有你,何愁不能中兴!”
他重重地拍了拍姬陶的肩膀,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期望与信任,都倾注在这个年轻的国君身上。
“记住,陶儿,无论前路有多么艰难险阻,我们都必须坚定不移地坚守自己的责任,不可有丝毫懈怠。”
车厢内的气氛,因姬陶这番话而不再那么沉闷压抑,反而多了一丝叔侄同心、共赴国难的凝重与豪情。
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思,马车在官道上缓缓前行,车轮碾过泥土,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仿佛时间都在这特殊的时刻,放缓了脚步。
一路无话,当郑都那高大巍峨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已是黄昏时分。
夕阳的余晖将整个都城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也给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权力风波的城池,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安宁。
一到宫门,早已得到消息的守卫立刻上前,恭敬地打开宫门,迎接国君的车驾。
“国君回宫,是否需要立刻传召宗亲大臣议事?”一名负责宫中事务的内侍,在姬陶下车后,立刻上前,毕恭毕敬地低声询问。
姬陶微微摇了摇头,他此刻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寝宫,好好梳洗一番,也需要时间来消化今日从叔父口中得知的那些惊天秘闻,同时……再仔细观察一下宫中目前的情况。
走进阔别了两个多月的王宫,姬陶的第一感受,便是空气中那股往日里因申国士兵存在而带来的嚣张与压抑气息,似乎……消失了。
宫中的巡逻守卫,已然全部换上了郑国宗府卫队的服饰,他们队列整齐,神情肃穆,目光警惕,再也不见那些申国士兵的影子。
整个王宫,似乎变得比以往更加安静,也更加……井然有序。
他环顾四周,内心稍稍感到一丝宽慰,看来叔父所言非虚,局势确实暂时得到了控制。
正当他迈着沉稳的步子,朝着自己寝宫方向走去之时,大哥原繁已带着几名内侍,从一侧的长廊匆匆迎了上来。
“陶弟!你……你终于回来了!可让为兄好生担心!”原繁一见到姬陶,脸上那份积压了许久的焦虑与担忧,终于化为如释重负的喜悦,他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关切之情。
“大哥。”姬陶也露出一丝微笑,这两个多月在外逃难,此刻再见到亲人,心中那份孤寂与不安也消减了不少。“嗯,宫中现在情况如何?”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他现在最迫切想知道的,就是自己的安全是否真正得到了保障,以及……母亲和段生的动向。
原繁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姬陶说道:“陶弟放心,申国那些骄兵悍将,已被叔父下令全部缴械,遣返回申国去了。如今郑国的内外防卫,已全部由我亲自负责。宫中的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姬陶听到这话,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巨石,终于彻底落了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日来的疲惫与紧张,在这一刻仿佛也减轻了不少。
两人一边缓缓朝着寝宫的方向走着,一边低声交谈着。
走到寝宫门口时,原繁再次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喜悦说道:
“陶弟,你也不用再为申国的事情过分担忧了。叔父和宗亲大臣们已经商议决定,为你选定了一个黄道吉日,不日便为你举行正式的登位大礼。一切,都在按照我郑国的礼法规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吉日?登位大礼?”姬陶闻言,微微一愣。他原以为自己回宫后,首要面对的会是与武姜和段生的又一番激烈冲突,却没想到,叔父和大哥竟然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原繁见他疑惑,笑着解释道:“是啊,陶弟。之前周天子的使者前来,只是完成了册封的仪式,宣告了你郑君的身份。但按照我朝礼制,新君继位,还需举行盛大的登位大典,祭祀天地先祖,接受百官朝贺,昭告天下,如此才算是名正言顺,真正承继大统。”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了几分:“不过,按照礼法,登位大礼之前,你需先去拜见母亲,向她禀明继位之事,并按制行叩拜之礼,以全孝道,此乃国之大典不可或缺的一环,亦是向天下臣民展示君上德行的重要仪式。大典之后,还需亲往先君灵前,瞻仰父亲遗容,行祭奠之礼,以表达对先君的敬重与哀思。”
“好,那一切便有劳大哥安排了。”姬陶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由得泛起一丝苦涩。去拜见母亲武姜?向她行那叩拜的孝亲之礼?这简直比让他面对千军万马还要艰难百倍。
“所以,陶弟,这……这向母亲行礼之事,你……你还是需要亲自前往。”原繁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与同情。
在回宫的路上,姬陶便已从叔父口中得知,母亲武姜和弟弟段生虽然被暂时看管起来,但并未受到实质性的惩处,依旧居住在各自的宫殿之中。
不知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复杂心理,或许是想看看那对曾经将他逼入绝境的母子如今是何等光景,又或许是……内心深处还对那所谓的“母子名分”抱有一丝幻想,再或者,仅仅是为了不让登位大典出任何岔子,姬陶在回到自己寝宫,匆匆梳洗一番,换上了一身相对整洁的常服之后,便决定……亲自前往武姜的宫殿,去完成这个他极度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完成的“孝礼”。
他想,母亲与段生如今已是笼中之鸟,想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了。他此番前去,也算是全了礼数,免得落人口实。
他迈着看似轻松,实则带着几分警惕的步伐,朝着武姜那座依旧富丽堂皇的宫殿走去。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即便是被软禁的猛虎,也依旧会露出伤人的獠牙。
刚一跨入武姜宫殿那高高的门槛,姬陶便感觉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一绊,整个人重心不稳,猛然间失去了平衡,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冰冷而坚硬的殿前石砖之上!
剧烈的疼痛从膝盖和手肘处传来,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他狼狈不堪地试图从地上爬起的那一瞬间,他抬起头,正对上一张充满讥诮与得意的年轻脸庞!
段生!
只见他那便宜弟弟段生,正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斜倚在殿门旁的廊柱上,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弄与不屑,那双阴鸷的眼睛里,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仿佛在尽情享受着看到他这个兄长当众出糗的狼狈模样所带来的快感。
姬陶瞬间反应过来,一股被戏耍的怒火“噌”的一下直冲脑门!
段生这小子,分明是故意躲在殿门之后,就等着自己进门之时,伸出脚来绊他一下!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挑衅了,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心中那股压抑了两个多月的愤懑、屈辱与新仇旧恨,在这一刻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彻底爆发!
“竖子敢尔!”气不打一处来,姬陶猛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动作之迅捷,完全不像一个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和病痛折磨的人。
他如同一阵旋风般冲到段生面前,毫不犹豫地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一巴掌抽在了段生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上!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寂静的宫殿前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你找死!”姬陶怒吼道,这一巴掌,他用了十成的力道,只打得段生原地转了半个圈,脸上瞬间浮起五道清晰的指印。
段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他先是一愣,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一向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任他欺凌的“寤生”,竟然敢当众对他动手!
但短暂的错愕之后,他那张被打得通红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更加狰狞和嘲弄的笑容。
他虽比姬陶小上几岁,但因母亲武姜的溺爱和刻意培养,自小便在宫中横行霸道,有恃无恐,从未将姬陶这个所谓的“兄长”真正放在眼里。
他抹了抹火辣辣的脸颊,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凶光,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好你个寤生!你竟敢打我?!我看你才是活腻了!”
段生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如同被激怒的公牛一般,猛地挥舞着拳头,朝着姬陶的肩膀和胸膛狠狠地砸了过来!
两人很快便在这庄严肃穆的太后宫殿之前,如同市井泼皮一般,毫无形象地扭打在了一起!
段生出手狠辣无比,招招不离姬陶的要害。他自幼便在武师的教导下修习武艺,虽然谈不上精湛,但仗着一股子蛮力,以及常年欺凌弱小练就的狠劲,拳脚之间虎虎生风,颇有几分威势。
此刻,他将所有的怨恨与不甘都倾泻在拳头之上,肆无忌惮地攻击着这个夺走了他“一切”的兄长,仿佛要将他置于死地。
姬陶被段生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反扑打得有些措手不及,肩膀和胸口接连挨了几记重拳,火辣辣的疼痛迅速蔓延开来。
但他强忍着怒火与疼痛,脑中却在飞速运转。
他知道,自己虽然在现代社会学过一些拳击技巧,但毕竟缺乏实战经验,而且这具身体也还未完全恢复,与段生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
更重要的是,这里是武姜的宫殿!他可以肯定,母亲武姜此刻一定就在殿内冷眼旁观。若自己真的失手打伤了段生,以母亲对段生的偏袒,后果将不堪设想,到时候吃亏的,定然还是自己。
在激烈的打斗中,姬陶的思绪如同闪电般飘回了那些不堪回首的童年时光。
那时候,他们兄弟二人,也常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吵不休。每一次,只要冲突稍稍升级,只要他姬陶表现出丝毫的反抗,或者在争执中稍占上风,母亲武姜便会毫不犹豫地出现,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严厉惩罚他,或是罚跪,或是禁食,甚至……是更直接的鞭打。
久而久之,他便学会了在该死的“孝道”和母亲的“威严”面前退让,学会了隐忍,即便被段生无缘无故地殴打和羞辱,也只能默默忍受,从不敢真正还手。
那一日在父亲灵堂之上,他失控之下扇出的那一巴掌,竟是他这十几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反抗!
段生因为长期受到母亲武姜毫无底线的偏爱与纵容,行事向来嚣张跋扈,无所顾忌。
姬陶甚至清楚地记得,自己之所以会从那个遥远的现代世界魂穿而来,正是因为段生在父亲的灵堂之上,毫无征兆地、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眼前的段生,或许是因为怨恨自己最终还是继承了国君之位,或许只是单纯地想发泄心中的不满与嫉妒,此刻出手更是毫不留情,招招都透着一股置人于死地的狠辣。
姬陶的肩膀和胸口又接连挨了几拳,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但他强忍着,牙关紧咬,目光却在混乱的打斗中,飞快地扫视着四周。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冒险的计策,如同火花般悄然浮现。
他知道,今日在这武姜的宫殿前,与段生这般大打出手,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占到便宜,反而可能会被母亲抓住把柄,再次受到责罚。
但如果……如果能将这场冲突,转移到一个更“公平”的场合,一个能让他充分发挥自己优势的地方,或许……他就能借此机会,一劳永逸地教训段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也让母亲武姜看清楚,谁才是郑国真正的主人!
想到这里,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故意放缓了招架的力道,脚下也开始显得有些踉跄,仿佛体力不支,渐渐落入了下风,任由段生那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却只是勉力护住要害。
段生见状,以为姬陶已经无力反抗,攻势越发凶猛,口中还不断发出得意的狞笑。
段生见姬陶在自己的连番猛攻之下,已是左支右拙,气息散乱,心中那份积压已久的怨气与嫉妒更是如同找到了宣泄口,攻势愈发凌厉凶狠。他拳风呼啸,口中还不断发出得意的狞笑与污言秽语:
“废物!你这个只会躲在女人身后的废物!郑国的君位,也配你来坐?!”
他每一拳都用尽全力,仿佛要将眼前这个碍眼的兄长彻底碾碎。
“今日我便打醒你!让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强者!”
姬陶依旧只是狼狈地闪躲,双臂在身前胡乱格挡,脚步也踉跄不稳。
他感到胸口、肋下如同被铁锤击中般传来阵阵闷痛,嘴角也渗出了一丝猩红的血迹,但他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冷冷地观察着段生那因狂怒而越发失去章法的动作,以及……不远处那紧闭的殿门。
他在等,等一个能让段生乖乖走进他圈套的开口机会。
终于,在段生又一记势大力沉的摆拳落空,身形因用力过猛而微微前倾,露出一个明显破绽的瞬间,姬陶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他顺势跌坐在冰冷的石砖之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角的汗珠混着尘土滚落下来,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不屈的倔强,对段生喊道:“段生……你……你仗着比我年长几岁,力气比我大些,又是在母亲的宫殿前……这般……这般以强凌弱,算……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背胡乱抹去嘴角的血迹,那双在尘土和汗水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挑衅与不甘。
“有种的,三天之后,去宫中练武场!我们……我们光明正大地比一场!不许任何人插手!你……你敢不敢?!”
段生一听,攻势果然稍缓。他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姬陶,鼻孔中喷出粗重的喘息,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弄。
在他看来,姬陶这番话,不过是黔驴技穷,弱者在绝望中发出的最后一声不自量力的哀嚎。
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冷笑着应道:“比就比!练武场又如何?难道我还会怕了你这个手下败将不成?!”
他心中暗道:正好!在练武场上,众目睽睽之下,更能显出我的勇武不凡!到时候,没有母亲在场,我更能放开手脚,将这个碍眼的家伙狠狠教训一顿,让他知道,谁才是郑国未来的希望,谁才配得上那至高无上的君位!
说罢,他似乎觉得再与这般模样的姬陶多说一句都有失身份,狠狠地瞪了姬陶一眼,得意洋洋地甩了甩有些酸麻的手臂,转身便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武姜的寝宫,那背影,充满了胜利者的骄傲与不可一世,显然是去向母亲邀功请赏去了。
姬陶看着段生那不可一世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后,他才缓缓从地上爬起,**佯装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几乎无人察觉的弧度。
“练武场上……哼,段生啊段生,三天之后,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像今天这般嚣张得意!”
他知道,自己的第一步计划,已经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