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辩论，争执，无止因由

地窖门被撞开的巨响惊醒了沉睡的蠹虫，赫利俄忒斯抬头时，正看见三个哲学学徒挤在橡木梯上争吵。

最前方的卷发青年挥舞着记载《神谱》的泥板，石膏粉从袖口簌簌落下。

“要知道德尔斐神庙的青铜齿轮至今还在运转！”

他指着泥板上阿波罗神庙的构造图。

“那些精密的行星轨道装置，岂是原始部落能凭空想象的？”

“那有什么？不过是古代工程师的杰作罢了！”

后方戴青铜额环的少女扯开浸透汗水的亚麻披肩。

“上周我们拆解了神庙的日冕齿轮组，里面根本没有所谓的神力残留！”

赫利俄忒斯绕过争吵的人群走向北区书架，发现记载狩猎祭典的羊皮卷被翻到了第七十六代大祭司名录。

雅安家族纹章上的月牙标记，是阿尔忒弥斯的圣弓。

这场争论很快蔓延到雅典学院的中庭。

当赫利俄忒斯搬运修复好的《奥德赛》泥板经过时，蓄着山羊胡的数学家正用圆规敲打石桌：“别吵了！如果海神真实存在，为何去年比雷埃夫斯港扩建时没有掀起神怒？”

“那是因为我们献祭了十二头公牛！”

裹着渔夫短袍的老者啐了口唾沫，他脖颈挂着的珊瑚坠子刻着三叉戟纹样。

“我祖父说他亲眼见过波塞冬平息海啸，那浪头比卫城城墙还高！”

正午的市集成了天然辩论场。卖橄榄油的小贩踩着记载酒神节的陶瓮喊道：“要是没有狄俄尼索斯，克里特的葡萄怎么会格外香甜？”

对面兵器铺的铁匠立即抡起锤子砸响铁砧：“放屁！那明明是我们改良了嫁接技术！”

赫利俄忒斯在香料摊前驻足挑选硫磺时，听见两个主妇在陶罐堆旁争论。

抱着婴儿的少妇轻拍怀中襁褓：“分娩那夜我向赫拉女神祈祷，产婆都说我能活下来是神迹。”

旁边挑选陶灯的老妪冷笑：“那是因为新型止血钳的发明，我儿媳上个月还说那玩意很好用，保下不少人命。”

黄昏的港口残阳如血，归航的渔夫们将争论带上甲板。

“上月在暴风雨里指引我们回港的星光，分明是阿波罗的恩赐！”

满脸盐渍的船长拍打着罗盘箱。

年轻水手擦拭着新型六分仪反驳：“那是天文学家新修正的导航表，和什么太阳神毫无干系！”

激烈的辩论声惊动了公民议会。

当赫利俄忒斯奉命送去历史档案时，听见议员们正在石阶上争吵。

保守派元老拄着镶有宙斯雷霆纹的权杖怒吼：“废除祭祀预算是亵渎！”

改革派青年掀开记载财政赤字的莎草纸卷：“把这些钱用来建造引水渠才是正途！”

最戏剧化的冲突发生在柏拉图学园。

当赫利俄忒斯修复完《理想国》残卷时，露天广场上爆发了肢体冲突。

支持“先民夸大说”的学者扯住对方衣领：“你们崇拜的赫拉克勒斯，原型不过是古代雇佣兵首领！所谓的半神英雄，不过是先民对他们的夸大！”

坚信神迹的诗人反手将荷马史诗泥板拍在对方脸上：“瞧瞧这个！那你解释解释这些精确的星象记载！”

在这场席卷全城的论战中，唯有雅安沉默如初。

赫利俄忒斯常见他蜷缩在地窖角落，就着壁灯光晕对比古籍与现代星图。

少年脖颈后的月牙胎记在翻动《狩猎女神祭典记录》时隐隐颤动，那些记载第七十六代祭司的书籍总是不翼而飞，隔上一两日又回归原位。

辩论在秋雨绵绵的黎明迎来最后的高潮。

当赫利俄忒斯推开图书馆大门时，浑身湿透的各方代表已在廊柱下对峙。

支持“存在即合理”的老祭司捧着开裂的雅典娜神像，“事实派”工程师举着齿轮组模型，“先民夸大说”代表挥舞着雇佣兵契约泥板，“心理慰藉说”的医师展示着新型麻醉剂药囊。

“让管理员先生评理！”

人群突然将赫利俄忒斯推到中央。

无数双手伸向他怀中记载特洛伊战争的蜡板，青铜星盘在推搡中坠地碎裂。

记载宙斯雷霆的段落暴露在雨中，潘达洛斯的橄榄木杖突然重重敲击石阶。

“安静！”

老馆员的嘶吼震落檐角积水。

“要吵架去斗兽场，这里是存放记忆的圣地！”

人群散去后的地窖格外潮湿。

赫利俄忒斯无奈地擦拭着浸水的泥板，发现雅安还蹲在一旁的角落里研究星象图。

少年突然抬头，瞳孔倒映着壁灯跳动的火焰：“先生，如果我说昨夜梦见银色箭矢指引我找到这些的话，您会相信吗？”

他掀开斗篷，露出怀里失传已久的《阿尔忒弥斯狩猎日志》残卷。

赫利俄忒斯接过泛着冷香的桦树皮卷轴，在记载月神祝福仪式的段落边缘，看见某个家族七十六代传承的标记。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调，仿佛有银箭掠过云层。

这是来自女神的委托？

赫利俄忒斯蹲在潮湿的地窖角落修补《阿尔忒弥斯狩猎日志》的裂痕，桦树皮卷轴泛着冷杉树脂的清香。

壁灯将他的影子投在记载月神祭典的泥板上，那些描述银箭轨迹的楔形文字正随着雅安频繁借阅逐渐模糊。

当他捧着修补好的书卷走向北区时，潘达洛斯正用特殊绳结捆扎新到的《荷马史诗》抄本。

“第七十三次借阅记录。”

老馆员沙哑的嗓音惊醒了梁间睡鼠，枯瘦的手指划过莎草纸上的借阅名录。

“《德尔斐神谕集》本月被借阅十九次，比往常多了三倍。”

赫利俄忒斯注意到老者正在修补的《赫拉克勒斯十二试炼》羊皮卷。

那些被虫蛀穿的英雄画像处，如今填补着以当代竞技冠军为模特的肖像画。

潘达洛斯用金粉勾勒新画像的肌肉线条，使用的是三百年前绘制神像的祭司手法。

“您就不担心吗？”

赫利俄忒斯将记载特洛伊战争的蜡板码进石柜。

“那些质疑神明存在的孩子们甚至在公民广场焚烧仿制的雷霆权杖。”

潘达洛斯突然用青铜裁刀削去《奥林匹斯宴会图》的破损边缘，画面中高举金杯的宙斯顿时模糊变形，成了举着新型葡萄酒瓶的当代贵族形象。

“上周《神谱》借阅量增加了四十卷。”

他浑浊的眼珠映着壁灯跃动的火苗。

“酒神节的筹备委员会刚刚借走了全部二十卷《狄俄尼索斯祭典记录》。”

地窖外突然传来学徒们的嬉闹。

两个红袍青年抱着《雅典娜战术集》跑过廊柱，书页间夹着新式方阵的演算草纸。

“看这句'智慧如猫头鹰夜巡'！”

其中一人挥动着撕破的书页。

“我们教授说这是最早的夜间侦查战术记载！”

赫利俄忒斯伸手接住飘落的碎纸片，纸片背面记载着当年雅典娜指点伯里克利改良三列桨战船的神旨。

潘达洛斯却已转身清点起《波塞冬航海术》的借阅记录，佝偻的脊背挡住半墙波塞冬神庙的浮雕残片。

“今早议会通过了新历法。”

老馆员突然用杖尖敲击记载农神祭典的泥板。

“得墨忒耳的播种节被改成'春耕日'——但那些傻瓜官员参考的还是神庙遗留的节气表。”

赫利俄忒斯翻开被退回的《得墨忒耳谷物咒语》，书页间夹着农学院的新式犁具设计图。

潘达洛斯枯枝般的手指拂过那些几何图形：“还有上周有三个行省来信请求誊抄本书，说是要研究古代施肥方式——实际拿去改良堆肥比例。”

正午的阳光斜射进天窗时，雅安抱着《月神箭术秘典》来归还。

少年耳后的月牙胎记在强光下泛着银辉，他兴奋地指着某段描述夜猎的文字：“先生！这段关于利用星光照明的记载，和我们天文学课的教导好像啊！”

潘达洛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橄榄木杖撞翻了记载阿波罗日冕车的金箔画。

当赫利俄忒斯俯身收拾时，发现老者悄悄将某片金箔塞进《光学原理》抄本的封皮夹层。

“记住，书卷的价值在于被翻阅的次数。”

潘达洛斯在闭馆前突然说道，他正在用特殊保养手法给《赫菲斯托斯锻造术》系上防潮绳结。

“当某个故事被传唱千年，虚构的青铜也会生出真实的铜绿。”

赫利俄忒斯在月光下清点当日借阅记录时，发现《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剧本借出量创下新高。

某个戏剧社团的订单附言写着：“急需研究古代取火仪式，用于新式打火石营销。”

而角落的废纸篓里，躺着被揉皱的《宙斯雷霆等三神器研究》申请函，来自马其顿军械局的兵器改良小组。

当最后一位学徒离开，潘达洛斯掏出青铜钥匙锁上地窖门。

老者布满老年斑的脖颈在转身时露出淡金色的绳状压痕。

“明天会有批从罗德岛运来的星象记录。”

他嘶哑的嗓音混着钥匙碰撞声。

“记得把破损的《阿波罗日冕说》残卷放在显眼处，天文学院开出了双倍押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