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奇羡慕带恐慌 即得细雨沐春光

这个夏天,我在浙北的家里度过了一个最短的暑假。一九九九年八月二日,我坐上了从杭州城站出发到广州的火车。坐了一天一夜火车,我几乎都没敢合眼,因为我怕别人趁我熟睡时把我的行李拿走。我知道自己的德性,一旦睡熟,即使把我抬下火车,我大概还是“莫知莫觉”。

一路上我默默地望着火车外快速掠过的陌生风景,不时拿出我的新手机,慢慢摸索下各按键的功能。我知道弟弟多么渴望拥有一部手机,为了他这个目标,全家人已经攒钱一阵子了。现在我要出远门,他就咬咬牙建议家里先买给我。我还不时触碰下硬邦邦的裤子袋,那是二十张“毛爷爷”。想起这二千元钱,我真忍不住想发笑:这是我妈妈的私房钱!我妈妈竟然有私房钱!多少年来,妈妈一直在全家人面前唠叨,有钱一定要交出来,给我父亲这个当家人,集中派家用。在她嘴里,藏私房钱是一种想搞家庭分裂的最自私行为。所以当她偷偷地非要将一沓钱缝在我裤子内袋时,我是多么吃惊,本能地抗拒了。妈妈脸很红,说是她拣了多年的知了壳卖的钱,就是怕万一有个什么特别需要的事,现在我要出这么远的门,这钱终于用上了,她也心安了。

一出广州火车站,站在人流熙熙攘攘的广场上,我觉得热浪好像棉花似的裹着我,身上每个毛孔都放开了。我都不敢抬头望太阳,太刺眼了。问了几个人后,我顺利地坐上了直达深圳的大巴——座位宽敞柔软,比家乡的长途车好多了。大巴的空调凉凉的真舒服,车上去深圳的人感觉也比火车上的陌生人靠谱多了,都没见人抽烟嗑瓜子。靠着高高的椅背,我精神放松下来,酸重的眼皮很快合到了一起。

感觉才睡了一会儿,就有人摇醒我说:“到了!”

“要过关了吗?”我赶忙拉开随身小包,找边境通行证。

“嘿,关口早过啦,兵仔上车查证时没叫醒你吗?”司机问我,看我默然摇头,他就笑了,“哦,漏查一个,难得!”

这么快!我看了下手表,广州到深圳才三小时啊。我向大巴司机打听深圳西丽中英文学校的位置时,司机说我了:“你搞错没有!你应该在南山的深大北门站下,那里去西丽比较方便点。我是南山的,所以懂那边的路。这样,你再坐个公交车到西丽吧。哎,睡觉误事啊。”

他倒挺热心的,给我指了路,还拿香烟盒纸给我画了个近路。他说:“要走路到学校的,公交车不到这学校门口。”

从公交车下来,我又有点懵了。也许对那个大巴司机来说,他觉得已经和我讲得够清楚,但我站在车站边,还是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了,只好又问人。走得脚真疼啊,平时从不穿高跟鞋的人,妈妈给我买了双白色的高跟鞋,为了她高兴,硬着头皮穿上。这下可好了,我看了脚后跟,都打泡了!唉,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的妈妈,希望我变得高挑“美丽”,我反而成了走路弯着膝盖的“大虾米”。只好坐上兜售上来的摩托车,十元去学校。那个大巴司机还提醒过我说,学校离车站非常近,不要坐摩托车,要斩外地人的。但我顾不得那么多啦!

摩托车拐了个弯就到学校了。看着结实气派、和教育网上的广告一模一样的宽大校门,对这学校的信赖感油然而生!往里一望,没见宣传页面的杜鹃花,但摆着很多叫不上名的千姿百态的植物和各自成圈的各色盆花,看上去既整齐又缤纷!远远地,望见了那座学校宣传网页上的喷泉雕塑,但没喷水。

门口传达室的一个脸上长满黑斑的可怕老头拦着了我,查问了半天,又看了我的证件才放我进去。他又啰啰嗦嗦地说:平时还有保安值班,现在放假了,他一个人看门,所以会更严格。现在学校放暑假中,所以只有总务瞿老师在教研大楼等我。

我提着行李按照指示走过去。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大楼前的树荫下说话。他们看到我,都把脑袋转向我。中年妇女老远喊我:“你是上海华师大的华盖老师吗?”

我忙答应:“是的是的,您是瞿老师吧!”

他们两个忙迎上来。瞿老师满脸堆笑,微胖的身材,皮肤保养得很白很光亮,眼睛笑成一条缝了。她热情地说:“都到了!差不多时间啊,像约好一样!我还真怕侬(你)半夜报到呢。去年有个女老师半夜才摸到学校来,保安找我过来,我只好半夜起来从家里赶过来安顿伊(她)!唉,女孩子,要格外当心,这个地方还是算偏僻的!”

那个小伙子中高身材,脸有点清瘦,但身体是很结实的那种。头发两边很短,中间很长,对!“莫西干头”,穿着鸡心领的运动紧身衣和窄脚的裤子,装束很前卫。他昂着头站着,看我在打量他,就对我笑笑,头一偏,算是打过招呼了。

他拎起我的行李在前面走,我和瞿老师在后跟着。瞿老师不停地问我来的情况。我不好意思说我坐车睡着了,误了下车点去了更远的火车站,就含含糊糊地应着。

瞿老师看来还蛮喜欢我这样从上海毕业来的学生。她说她是上海人,年轻时响应国家号召去西北插队当知青,嫁了当地人,所以没回上海。上了点年龄后又想回上海了,就因为工作问题,有难度了,所以十年前应聘来了深圳这个学校。她在西北也是教师,到这个中英文学校后,发现深圳的教育要求非常高,所以改当总务了。虽然没有成功回到上海,但一切和上海有关的人和事务,她都很有兴趣,都很喜爱。她说:“我有太过浓烈的上海情结,你们可能不会理解的。”

她老说“你们”“你们的”,而且老冒出半吊子的上海话,幸亏我听得懂,我感觉有点奇怪就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笑起来,用手指下前面的小伙子:“喔,他也是刚报到的,深大毕业的。他是梁老师,老家在广东湛江的。他是物理学院毕业的,但他申请做体育老师。”

我心想,我当初蛮好申请做体育老师的,我的体育成绩这么棒,做体育老师肯定比我现在的职位有趣多了。我原以为体育应该由体育专业的老师来教,原来物理学院的毕业生也可以来这里教体育!看来这个中英文学校还真和其他公办学校很不同。

瞿老师在学校最后面西北角的一栋三层小楼下停着了。她指着二楼说:“我有小小的气急病,是在西北下乡时落下的。有点喘,不上了。这是教工宿舍,学校里没有自己房子的教职员工都住在这里,所以很安全。不知道侬住房要求怎么样,以后想在外租房也可以的,但附近只有农民房可租。”

我打量了下这个楼的外表,觉得很新很干净,就说:“这里很不错啊。”

瞿老师说:“我们学校条件是不错的,这是二零三的钥匙。”她给了我一把钥匙,“这份资料是报到须知,热水器是电的,会开吗?”

“应该没问题!天气这么热,洗冷水也可以的。”我说。

“不行!这里是海洋性气候,早晚有点凉,和上海不一样的。洗凉水要长痱子的!”她顿了下,“还有,暑假学校食堂不开,侬到小卖部买点吃的吧,熟悉后到镇上吃。房间内不允许炒菜,最多煮下面和烧开水。”

“八月六日学校老师有个会议。”她想了想,收起半吊子上海话,正式说,“让你这么早报到,主要我们学校有个科学兴趣小组,都是些聪明的学生,以前是航母兴趣小组和机器人兴趣小组,现在都合为科学兴趣小组。因为下学期开学前负责机器人的几个学生要去香港比赛,所以暑假会来学校实验。到时候原来带她们的白老师会来和你交接一下的,这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怎么样?”

我说:“可以啊,不过我熟悉的是生物实验,您说的这种实验……我需要向您说的那位白老师先学习下吗?”

瞿老师说:“这个我倒没想到。实验的具体工作我是不懂的,是否要先学习,等和白老师先见面,你问问她吧!”瞿老师想不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她很歉意地笑着,好像她没做周到一样。

她说:“白老师已经退休了,因为没有合适的实验老师,她一直带着这些孩子的。非常不错的小组,他们的作品在华南地区的青少年科技比赛上得过大奖!一下子也讲不完。这样吧,反正你先熟悉下这学校的环境,附近就是西丽镇,以后会熟悉的。梁老师比你熟悉这里,他以前来实习过两个月,让他带你转转!”

“八月六日再和校长见下面,签合同。有什么情况打电话给我,须知上有我家里的电话和手机号码,怎么样,你怕不怕?”

黑夜的山路都敢走,我怕啥?只是饭堂没饭吃,真麻烦!样样需要找这个梁老师帮忙,他也是新人啊。但我还是说:“没关系,知道了!您放心啊,您回吧!我上去了!”

瞿老师就美滋滋地扭着屁股走了。

我到了二零三,梁老师已经等在门口了。他好像把我当成“土鳖”一个,什么都不会一样,等我开了门,就先教我如何开热水器,还顺手帮我烧了一壶水。打量了下我的房间,看我把窗全打开了,他很老练地把窗打得更大些,然后把纱窗合上,说:“这里蚊子很多,你最好不要开这个纱窗。”

我说:“我带了蚊帐,不怕!”

他做出很古怪的思索着什么的表情:“蚊帐?这里没有人用这个的,太闷了,不方便。”又用手指指着天花板说,“我要回自己房间了,我住三零四,在你头上一层。你先冲个凉,休息下。傍晚六点,我带你到附近兜兜。穿得漂亮点么,女孩子!”

“冲凉?”

“对,你们叫洗澡!”

我开始整理我的大行李。把弟弟买给我的凸缘镜子放在桌子上。房间虽然小小的,但有书桌、书柜、衣柜、写字台、热水器、抽水马桶、空调。我回顾四周,躺在床上,看着白色干净的天花板,心里涌起小小的满足。

十年寒窗啊,终于要工作了!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老师呢?像教高数的魏老师那样能写一手洋洋洒洒的好黑板字?还是像生物姜老师那么一开口就能口若悬河,吐沫横飞?我觉得我内心还是希望成为像教古典文学的王老师那样的老师。

王老师写字很慢很慢,人干而瘦小,皮肤苍白,声音喑哑,眼睛细长,右眼眼角的青筋还连着一道疤痂,所以总觉得他讲课时,眼角的青筋是随着他讲课的节奏一跳一跳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总有股让人肃然起敬的气质。

四年前他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还历历在目。

“同学们,在座的绝大多数人毕业后都会成为‘敬爱的老师’,恭喜你们啊!恭在于表,敬存于心,所以‘敬爱’是发自人们内心深处的一种真情,非常可贵。讲到此,记得往届有一个男学生在课堂上举手发言,很得意地说,‘人以群分,物以群分,我们从此和伟大领袖一个类别啦’。”

(同学们欢快的笑声)

“没错!这只是人们对老师道德品质上的期望。作为老师的过来人,实话告诉你们吧,老师这个职业一直没有很高收入,但大众对你道德品质的要求早就维持在千年不变的高度了。以后到了社会上你们就有亲身体会,被喊‘敬爱的’远没被喊‘亲爱的’那么轻松啊!不过,同学们不要紧张,今天我来给你们松松绑,学习老师的鼻祖孔子是如何看待‘敬爱’这件事的。”

“‘君子之自行也,敬人而不必见敬,爱人而不必见爱敬爱人者,己也;见敬爱者,人也。子必在自己者,不必在人者也。必在自己,无不遇矣。’”王老师在黑板上一边写一边念,“这就是今天要学习的佳句,摘自《吕氏春秋》的一则小故事《孔子马逸》,孔夫子教育弟子的话。”

“君子只管按自己的准则做事,敬爱别人而不是要求被敬爱。敬爱别人的是圣人自己;受别人敬爱是取决于他人。所以圣人要求自己,而不要求别人,这样要求自己了,也就能抓着任何机会。”

“什么是君子?就是道德高尚的人。不管是权贵还是百姓,不分富有还是贫穷,夫子衡量人的标杆是人的道德,只要是道德高尚的人就统称君子。简单地说,作为老师,你们不要想是否能得到敬爱这件事,而是要先严格要求自己,爱护学生,先用心把课教好,学生和家长自然会敬爱你们的。想以后教育别人,就得先做好自己。”

我最爱听他的课,尤其是爱听他对古文的评析,他总能将晦涩难懂的古文应用到现在的生活和做人上,深入浅出,让人记忆深刻。他让我明白,做一位城里的教师是令人尊敬和体面的,即使回到家乡,帮穷困的山区孩子摆脱文盲,做个留着两条长辫子的乡村女教师——也是美丽的。

现在我终于成为深圳特区的一位教师,我会好好干的。月工资六千元呢,不知我一个月开销要多少啊?剩下的就给弟弟重新起房子讨老婆,也算对得起他当初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我。

我是家中的老大,从小父母就把我当男孩子在用。弟弟华靖虽然只比我小了两岁,但脑子向来比我精,既很会想办法偷懒,又很会逃避父母的责罚;而我什么都争不过他,还得经常包庇他,替他受过。想不到在读书这件事上,弟弟竟然对我做了一个最大的让步。弟弟刚去县城上高中那年,父母觉得我们姐弟俩在县城读高中的开销,已经让他们负担得很累。当他们唉声叹气地发愁接下来几年再怎么积攒也不够我们姐弟俩以后的大学学费时,我始终没发一言。聪明的弟弟知道我很想继续读书,就嚷嚷说他最讨厌的就是读书这件事,让父母不要对他抱什么希望。我总怀疑他上了高中后考试成绩的一落千丈和家里的经济条件确实只够负担一个人上大学有关。我常常感到内疚的就是我在读书这件事上的自私,但想到如果读书少就只能像村里那些女孩一样早早嫁人,我就很不甘心!看她们,就是因为读书太少,出路最好的也不过嫁个义务小商品市场的商人,跟着老公天天批发纽扣,有什么意思呢?!

我们华家向来偏心儿子。什么男女平等,那只是搞计划生育的干部说说的,听过拉倒。在我弟弟刚出生时,父母就把我送给了小学看更的叔公。叔公是孤身老人,因为出身地主家庭,一辈子没结婚无子女,我父母想让我去顶他的户头。村里有为我抱不平的“好心人”告诉我,叔公看到无论我饿了还是被其他小孩欺负了,我都从来不哭闹,以为我是傻子,把我送了回家。等我读小学了,他觉得我脑子没问题,他年龄也大了,又希望我过去和他去过。弟弟稍懂事了,在地上打滚哭闹,不让叔公接我走,父母只好又留下我。

我对弟弟真的心怀感激。

我洗了个热水澡,把马尾巴放下来,好好洗了个头。水非常大,真舒服啊!我感觉已经不类似的。就是脚后跟还是疼,只好穿拖鞋了。那个梁老师要我穿好看点,我翻来翻去挑遍了我带的衣服,不知道哪件衣服算好看。最后穿上我唯一的连衣裙,是浅蓝色薄牛仔布的。照着镜子,我端详着自己:长长的眉毛和眼睛,高鼻梁,微厚的嘴唇,脸部线条柔和饱满,很端正,就是真的很黑。

毕业后这个暑假,整个七月我还是在山上干活。妈妈反复地唠叨着相同的话题:为什么我不乘在上海上大学四年的机会,找个城里的男朋友,留在上海或跟去其他城市。

其实这个话题,每个寒暑假她都在说,而且在我刚读小学时,她就传授给我当地人的觅偶经,小时候背得滚瓜烂熟,那时并不知道这顺口溜的含义,现在看来,觉得真没啥科学道理,依此找对象,必成老姑娘。但有时候不免拿出来和周围的人对照一下后,内心偷笑得不行:皮肤白眼睛长,老师同学都中枪!

记得觅偶经开头是这样的:

年过二八小娇娘,

抓紧时间选情郎,

专选手指圆又粗,

不选手指细又长,

面盘红黑贵又富,

脸色青白是奸相,

肩膀宽厚可挑担,

鼻子丰隆传四方,

笑声如女骨头轻,

桃花细眼必翻墙,

发密眉浓子孙旺,

耳厚牙大长寿相,

……

有一次我和我妈妈顶嘴说,按照她给我的觅偶标准,我只能找我爸这样的农民,什么黑红脸膛宽肩膀,读书人有几个长这样的?我选修的中国古典文学课的王老师,从外表上对照,是最像要爬墙偷情的奸人了,但事实上他根本不是这类人!当时妈就不开心了,她说:“你爸脑子多聪明,你和华靖都不及他!劈篾劈得那么好,薄得像知了翅膀一样透,有几个人有这样的手艺?年轻时,多少人家都托媒人想嫁给他。现在村里女的想要个好的竹箩筐,还得拍拍你爸马屁!”

记得那次我就说:“好好好,我会找的,下学期!”就推搪过去了。现在已经毕业,我非但没找到城里男朋友,连起码的省城杭州都没去成,妈妈想不通了。她问我是真傻还是假傻?村里阿娟在嘉兴上个卫校,都懂找个嘉兴市的小伙子,留在那里工作。我都比阿娟多读二年书,却不懂给自己找条后路,找对象的标准是死的,人是活的。她说,当初同意我上大学,主要还是觉得我在城里找个男人嫁比华靖娶个城里女人回家容易。

“你当真以为我们想培养你?”妈伤感地说,“活是反正干不完的了!女孩子啊,哪怕不去那么远的地方工作,也会因为嫁到别人家,帮不了娘家的,干脆多歇歇算了。”话听上去,好像不让我干活,其实话中有话。我妈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说话特别喜欢转几个弯,让你去猜。我习惯了她这种说话方式,我虽然不喜欢她这点,但我会马上接茬,不管是接受她的观点还是反驳她。不像弟弟华靖和老爹,他们俩总爱故意装糊涂,把她气个半死!我安慰妈,以后弟弟盖西洋楼的费用包在我身上!——这才是她想要的重点。妈听了非常舒服,但又说:“你不吃不喝,都给家里了,又能怎么样?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女孩子啊,除了工作,还有一次机会,就是嫁人!一定要嫁个有能力赚钱又对你好的人……”

“明白啦明白啦——我答应你!会嫁人的!呵呵,嫁人后,继续帮娘家。”我没像以往那样对抗她的“嫁个有钱人”的话题,而是答应了她,因为我要出远门了。

妈妈终于松口气的样子。她知道我这个人只要说了就会竭尽全力去做到。我也知道她是为了让村里人看看,他们培养女儿和培养儿子的结果是一样的。

梁老师过来了,头发湿漉漉的,好像也刚洗完澡,戴着宽边的大墨镜。我心想这人真爱装,都傍晚六点了,还戴什么太阳镜!他还换了件花衬衫,扣子一直敞开到胸口。不过,我们走在校内的路上,我看到太阳还是没下山,确实有点热。走着走着,他让我走在前面,他在后面跟着,一会儿又超过我,摘了太阳镜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我感觉他眼睛好像突闪了下,我自己暗喜:女孩子还是要打扮下的,难怪他刚见我时好像都没正眼瞧我。

他带我到了传达室旁边的车棚,推出一辆摩托车。发动后,他示意我坐上去,然后说:“抓紧我啊!”摩托车我是长坐的,可惜他没提醒我穿裤子。我很熟练地一跨就上去了,并双手各揪着他衣服的一边。他回头说:“你这样扯着我衣服是不行的,你要抱着我的腰!”

“我坐摩托车都这样,有什么不行?”我说,“没关系,你开慢点!”

他说:“不行,危险!我们都没戴头盔。”他坚持着。我只好抱着他的腰。他脸看上去瘦,腰倒不细。

摩托车开起来,就凉快多了。风中带着点香气,大概是梁老师身上散发的洗发水或沐浴露的香气,淡淡的。

到了西丽镇的热闹区,在一间名为南容大酒店的高楼前停着了。他问我:“你是处女吗?”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问我什么?”

他一本正经地指着南容大酒店说:“我问你是不是处女!如果你是处女,我们就去这家大酒店,我请你吃饭,费用大概是几百元。”然后他又指着隔壁那家名为“肥仔煲仔饭”的排档,“如果你不是处女,我们就去这家,你请我,费用是几十元,怎么样?”

这人是什么状况?认识不到几小时,就来打探我女孩子的隐私!“真让我碰得上!”我用上海骂人话在心里骂了一句,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他:“我当然是处女!但去吃煲仔饭,费用AA!”说完我自己跳下摩托车,先进了煲仔饭排档。

我们坐下来,梁老师点了两个煲仔饭。伙计说要等一会儿。我肚子已经呱呱叫,但我一直没和他说话,一手托着下巴看伙计煮煲仔饭。梁老师摘了太阳镜,笑眯眯地倒水,洗茶盅,还帮我洗。

我说:“我自己来!”

他笑笑:“客气什么!”又很感叹地说,“你叫华盖?我叫梁华宁,好有缘。我们广东人给男仔取名,很喜欢用华字的,觉得大气!比如华富、华泰,嗯,华安、华康,你一个浙江女生,怎么也带华?”

我没好气地说:“我姓华,和你们不同!”

他听我说话口气很硬,就笑嘻嘻地望着我,露出浅浅的两个酒窝:“你生气啦?不要这样苦大仇深的样子么,女孩子生气会变丑的!我这样问你是因为我们深大没有一个处女啦,所以,我想知道外地来的女生怎么样。”

我说:“你不要乱说!你怎么知道别人不是!”

“我会看相的,从女人的坐姿,走姿,我一看,八九不离十。”

看我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他说:“真的,我爷爷教我的,这不是黄色迷信,是科学!是找老婆的经验!”他还补充,“今天我一看你:屁股翘翘的,腿夹得很紧;走路上下弹不扭跨;还有一坐下,腿就不自觉地靠在一起……”

我想,怪不得他在路上跑前颠后地打量我。我脸都红了:“哎呀,你别说了好不好?我不想听!”但心里暗想:这是什么样的爷爷啊?还教孙子这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觅偶经。一个爷爷教孙子看女孩子的屁股,好像看牲口一样,啧啧啧,南蛮之地,广东人实在太可怕了……到底还是我妈好些,充其量就是比较看重外表。

煲仔饭上了,他在两个煲仔饭的菜上面都倒了些酱油,还拌了几下,示意我可以吃了。我真饿极了,就吃起来。这种饭真香,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

梁老师很严肃地说:“你不要把我当色狼来看啊,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流氓,我是非常纯洁专一的!”

“纯洁专一?”

“我十四岁就谈恋爱了,现在还是这个女朋友!”

“她也是你们深大的吗?”我马上打趣他。

他说:“才不是呢,她是我老家湛江人,广外毕业,现在在深圳福田区工作!”

等我从洗手间出来,梁老师说:“走吧!”

我说:“我还没结账呢!”

他说:“我已经买单了。”

我开始拿钱包掏钱,他有点尴尬地看着我,笑道:“小钱,干吗你!”

我很正色地说:“不是说好AA的吗?”就坚持付了我的那份给他。我可不想因为自己是处女而要他来奖励我。

梁老师又带我去了一家超市。我买了些面包、方便面、水果、衣架,装了一大袋子,他就骑车带我回校。

他帮我提着袋子上楼,边走边说:“华老师,你男朋友在哪里工作啊?”我摇摇头。

他说:“喔,吹了?”

我有点惆怅地说:“我没有谈过男朋友。”

他吃惊地停下脚步,望着我:“怎么可能?”

我说:“该读书就好好读书嘛,哪有时间谈!而且按照我妈给我订的要求,没碰到过合适的!”

他开始笑我:“那是什么话,读书和谈恋爱从不矛盾啊!而且,又不是你妈谈恋爱——嘿!”他看着我的眼睛,“你真的一次恋爱都没谈过?”

我认真地点点头。

沉默片刻,梁老师说:“唉,后悔没谈恋爱吧?”

我马上干脆地说:“不后悔!”但心里叹口气,唉,难道广东的小伙子恋爱都这么早吗?那我在这里岂不是算老姑娘了?那么这里有钱的年轻人,有能力赚钱的年轻人,岂不早被人订光啦?那我答应妈妈的承诺,悬了。

我看着梁老师结实的背影,垂下了眼睛。

晚上一个人待在房间,想想自己挺荒唐的。对第一天刚认识的男同事,又不了解他,干吗那么傻兮兮地他问我什么就回答他什么,甚至把自己还没男朋友这样的隐私告诉他?觉得自己也太不矜持了!还不如一辈子待在山里的妈妈。她常叮嘱我,做人说话一定要留余地和秘密,不要像只麻袋,两只角被人一拎,谷子全倒出来。我今天的脑子怎么啦?被梁老师轻轻一问,就已经倒翻了我的“大麻袋”!

第二天中午,梁老师来喊我一起去西丽镇吃饭,我说不去了,说要给家里写信报平安,连门都没开。到了晚上他又来敲门,我已经睡得昏昏沉沉的。起来开了门,他说一起去吃晚饭,我推说不舒服,他说总不能饿一天肚子,我说我中午下方便面吃了。他说要帮我带个饭盒回来。我想了下,说也好的,让他帮寄下信。他问我为什么不打电话回家。我说,我们家在非常偏僻的山区,没法装电话,我毕业后才买了个手机,方便工作用的。

他听了,愣了下,没说什么就走了。晚上他带回半个西瓜和一个盒饭。我给他钱时,他好像要哀求我一样说:“不用啊!”看到我的表情很严肃,就很快拿了钱走了。

我心想,他一定当我是个怪人了吧?也许在想,怪不得到现在还没男朋友!不管这么多了,随便他想什么!其实梁老师也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啊。难道知道他有女朋友我很懊恼?难道已经觉得自己从没有过男朋友是落伍?我自己在内心检讨审视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我是工作的人了,做什么都不能这么随性。明天一早开始,要恢复大学时的生活作息,不能这样下去。“黑皮”!你要好好工作,努力赚钱!

报到第三天了,我一早就起床,围着学校的操场跑步。感觉广东的清晨非常舒服,一点也不热,比我们浙江老家山里还凉快!一抬头,“哇”,这么多青色的杧果!密密麻麻的。我们老家这个时节,每家后院都是成熟的桃子了,但这学校,跑了两圈,一棵桃树都见不到。大多是长着青杧果的杧果树;挂着须须的榕树;还有种小叶子矮个但外围也非常大的树,不知道是什么树。跑了第二圈,我发现其中很老很大的一棵,哪怕躲个人在树上,也难发现的,就在教研大楼的后面。上面有个挂牌:荔枝红了,偷一罚百。原来长这种小叶子的是荔枝树,但没见到一个荔枝,大概季节不对。

我跑第三圈,跑到篮球场旁边时,看到几个男学生在打篮球。“唰”,我看到一个留着非常短的男孩发型的高个男学生,一个箭步上篮,球“哐啷”一声就进了!

好准!我不禁放慢了脚步,一边慢跑,一边转头看着他们。他们打得很投入。

第四圈时,他们还在打,我就停下来。正好一个球滚到我的脚边,我捡起来时,那个高个子已经看到球在我手,就做一个“扔过来吧”的手势。我一甩,他一下子接着,并远投,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好球!”我和其他人异口同声地叫起来。男孩转过头,一个眼睛对我调皮地挤了下,算是打过招呼了。我也顺便向他竖下大拇指!他笑了,非常嘚瑟地笑。我继续跑步。第五圈时,他们散场了,校园内又静悄悄的了。

我洗完澡,梁老师过来找我,他说:“穿得漂亮点,一起去喝茶吧,一个人待在学校多无趣啊。”

看我愣乎乎的没吭声,他说他作为广东人,做东请我喝早茶。喝早茶就是吃早饭,很便宜的,叫我不要有负担。他还约了他的几个深圳大学的同学,在南山这边,其中一个来接我们。他本来早走了,想到把一个大姑娘扔在这个偏僻的学校里,被“狼”吃了怎么办?不要害他像祥林嫂一样一直唠叨啊。不安全,还是带在身边算了!

看他一脸恳切,我觉得确实盛情难却了,就说:“好啊,我以后请你们啊!”

他说:“那一定要的,说话要算数啊,要记得请客。”

我们到了学校口,已经有车在等我们。

年轻人在一起就是开心。在一起谈的问的东西都是差不多的,学校啊,恋爱啊,工作等等乱七八糟的什么都说,我感觉到我好像也曾经是他们的同学一般。早茶进行到一半,我和梁老师的同学们都熟悉了。我不禁问梁老师为什么不带女朋友来,他笑而不语。因为包括我在内,共三男三女在喝早茶,那俩女同学竟然没一个是梁老师的女朋友。

我告诉他们,我们那里的人只要有了女朋友,基本只和自己的女友来往了,但广东这里的风气真的有点不同啊。他们笑道,放心,他们留了时间给阿梁的老婆的。呵呵,现在只是同学喝茶,不一定要带女友或男友。我听了很羡慕,我问,那她会生气吗?其中开车的男生说,生气?奇怪!做乜嘢(为什么)要生气,她也有自己的同学朋友圈子么!喔,原来这样啊!我暗暗想,做广东人是开心的,早餐好吃,做事也容易些,还有自己的朋友圈。我们那边的男女朋友怎么处得这么紧呢?大学里的同学一旦谁谈了恋爱,就恨不得天天腻在一起: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自修。特别是上海男生,老到女生宿舍晃悠,搞得大家很不方便。他们说,喔,上海男生,是不是好肉酸啊?!

正如瞿老师说的,白老师真是个非常好的人。教师大会的那天认识后,到今天她来和我正式办移交前这几天,她已经来过学校几次。开门给我看学生们的科学实验作品,带东西给我吃,并打了几个电话给我,关照我一些该注意的问题,还问我生活上的需要。

我感到我很幸运,遇到这样让我感觉非常轻松和温暖的长辈,是我上学到现在工作中感觉最好的老师。我想,那些科学实验的孩子真有福气啊,怪不得她早退休了,还脱不了身。她理解孩子,在她的描述中,每个孩子都是好苗子,就是看我们这些老师怎么样培育了!这么好的孩子交给我,我真的有点不知所措了,但我对她说,放心,我一定尽我华盖的所有能力来辅助这些孩子。

教师大会那天,梁老师和我都和学校签了合同,一年的试用期。一年后,看我们的工作表现再决定去留和待遇。

白老师给我打气,不要担心这个去留问题,只要好好干,不要想一年后的事。她告诉我,这个学校的校董是归国的华侨,教育的管理是校董聘请的蔡校长。这个蔡校长是个少有的好好先生。虽然是私立的国际学校,大部分的学生还是按照深圳的教育大纲。有几个特殊的艺术体育特长班啊,出国班啊,都是按需教课的。

我是试用期一年的老师,上的是高二理科班的生物课,还有就是担任科学兴趣小组的辅导老师。她提醒我,深圳要教改了,可能以后没有分物理和生物这样的细。所以,她认为我和梁老师之间,最后学校会选择一个作为正式的老师,一个会被淘汰。她很希望我留下,因为我是好不容易接了她的科学兴趣小组的人,她认为我更重要。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和梁老师是竞争的关系!和我想象的内地的学校机制很不同。这可能就是深圳国际学校的特制吧?想不好好干都不行!我内心有了压力,也不知道和梁老师怎么相处了。

签了合约后,梁老师要回湛江,像大部分老师一样,要去享受暑假了。我却要跟着科学兴趣班。但白老师说,这个就是我提前表现和展示自己才能的好机会。

梁老师要回湛江的前晚上,又带我去了趟西丽街。看我不太多话,以为我还不适应新环境。他问我是否需要再陪我两天,但最多陪两天。我说,没事,我能行。哪能让他无事陪在这,浪费时间。

他给了我那天一起喝茶的几个同学的手机号。他说,生活上的用品在西丽街上买就可以了。如果有急事,要买大件东西,或者觉得太闷想出去玩,都可以找他们帮忙,他们反正就在深圳。

我非常感谢他的细心。他调皮地说,那个有车的男同学那天喝茶后对我很感兴趣,但被他嘲笑批了一顿,笑他“一个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

梁老师笑眯眯地对我说:“当然,‘癞蛤蟆’给‘天鹅’开下车,还是可以的。”

梁老师看看我的反应,又说:“别看这个‘癞蛤蟆’,还挺有福气的,家里是开金铺的,特别特别有钱哪!就是长得实在对不起观众了。”

我睁大眼睛:“有钱?好啊,为什么不介绍给我?我来这么远工作不就为了钱,你应该搞搞清楚,谁是真正的癞蛤蟆!”我用手点点自己的胸口。

梁老师笑弯了眼,他歪着脑袋看着我:“嗯,你这人很有意思!唉,我说啊,你的男同学都瞎了眼了吗?”

我一本正经地说:“是我瞎了眼!”更把他给乐得没了眼。他说:“我才没那么傻,把你介绍给他,介绍给他还不如给我自己!”

我骂他:“你少来这一套,十四岁就谈恋爱的老色鬼,我懒得来睬你。”

他非常开心:“我闻到一股醋味啊!这样吧,华盖,你只要愿意做我的女朋友,我马上不要那个了!”

我吃了一惊,心想,开什么国际玩笑,十四岁就对上的人,就那么轻易放弃啊?分明在调侃我。

我说:“好,我愿意,你马上打电话,当我的面!”

他说:“你先做,我再打!”

“你先打!”

“我傻啊,我先不要她,到时候你又不愿意了,我不是两手空空?”

“我不是说我愿意了吗?”

“光说愿意有什么用,要用实际行动先表示!”

我鄙夷地一撇嘴:“行动?明白了!原来深大的女生就是被你这样的老骗子骗去贞操的吧?”

梁老师故意叹气摇头:“女人不能这样太聪明太厉害,懂吗?要难得糊涂,否则做一辈子老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