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清明,石狮制衣厂的老槐树开花了。米白的花串垂在车间窗外,风一吹就落进染缸,漂在靛青的布料上像浮动的星子。阿伟蹲在树根旁抽烟,火星明灭间瞥见树皮上刻着的“1996”——去年毒染料案开庭那日,秋风用裁皮刀留下的记号。
“市里要来检查!”厂长的破锣嗓子惊飞一群麻雀。阿伟掐灭烟头,顺手把咳了血丝的纸巾塞进裤兜。秋风从质检室探出头,腕上的银镯映着春光,新刻的“1997.4.5”泛着淡淡银辉。
劳动局的检查清单足足三页纸:
1.禁用童工
2.工时合规
3.工资发放
4.安全设施
……
阿伟跟着检查组走进车间时,女工小芳正踮脚够高处的布料。检查组长老陈突然问:“满十六了吗?身份证看看。”
秋风快步上前揽住小芳的肩:“上月刚过生日,证件在人事科存着。”
她悄悄冲阿伟眨眼——那孩子其实才十五,但秋风连夜帮她改了户口本年龄。检查组走后,小芳躲在仓库哭:“秋姐,我不想回山里嫁人……”
秋风把新工牌挂在她颈间:“从今天起,你叫周芳龄,十八岁。”
镇政府的夜校开在废弃粮仓里。阿伟蹲在最后一排啃馒头,看秋风在黑板上写“加班费计算公式”。
“工作日加班1.5倍,休息日2倍,法定假日3倍!”女工们跟着念,声音震得梁上灰絮簌簌飘落。
课间休息时,瘸腿门卫老李凑过来:“阿伟,我这腿算工伤不?”他卷起裤管,露出被裁床压变形的膝盖,“十年前的事,还能讨补偿吗?”
秋风递上《劳动仲裁指南》:“只要证据在,永远不晚。”
老李的泪砸在泛黄的病历上,晕开了“永泰服装厂”的印章。
市电视台的采访车伪装成运布料的货车。阿伟戴顶破草帽,扛着摄像机混进黑作坊。
逼仄的阁楼里,十几个女工蜷在缝纫机前,手指缠满胶布。老板叼着烟骂:“今天不赶完这批货,谁都别想吃饭!”
镜头扫过墙角的童工——有个女孩瘦得像芦苇,正踩着板凳锁扣眼。阿伟的拳头捏得发白,直到秋风在耳麦里提醒:“冷静,取证要紧。”
当晚,执法队冲进作坊时,秋风在直播镜头前举起女孩的工牌:“她叫林小花,十三岁,本该坐在教室里画春天。”
服装厂外墙刷上了新标语:“安薪劳动,尊严生活”。油漆未干就被阿伟蹭了一身——他正给通风管道加装防护网。
“以前这儿掉过螺丝钉,砸穿老王的头皮。”他冲秋风晃了晃安全帽,“现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秋风仰头望着天窗,阳光穿过新装的防尘滤网,在她脸上织出细密的金格子。三年前这里飘着毒布料的碎屑,如今连飞尘都带着槐花的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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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账本**
财务科的保险柜换了指纹锁。阿伟翻着新式工资表,突然笑出声:“刘二狗上个月加班费比厂长还高!”
秋风正在核对社保名单,银镯磕在计算器上叮咚作响:“他老婆刚生二胎,夜班补贴够买奶粉了。”
窗外传来女工们的笑闹。小芳举着工资条跑过,粉红信封上印着“本月全勤奖”。阿伟的咳嗽被欢呼声淹没,只有秋风注意到他抹去嘴角血丝时,指节攥得发白。
镇东头新开了家工人诊所。穿白大褂的姑娘是当年毒染料案的过敏儿童之一,如今卫校毕业回来当护士。
“阿伟哥,止咳糖浆要按时喝。”她把药瓶塞进阿伟怀里,“秋姐特意叮嘱的。”
后院的煎药炉咕嘟冒着泡,药香混着槐花香飘进车间。女工们排队领防过敏口罩时,秋风正在教护士看X光片:“这片阴影可能是陈旧性病灶,要结合……”
阿伟默默把诊断书又往裤兜深处塞了塞。
劳动局大厅挂满锦旗,最醒目的那面绣着“青天在上”。阿伟盯着落款的“永泰服装厂全体工人”,突然被老陈拍了下肩。
“你小子别得意!”老陈晃着投诉记录本,“上月还有两起拖欠工资的案子。”
秋风笑着递上调解协议书:“鞋厂老板答应分期付款,今天第一笔钱刚到位。”
窗外,鞋厂女工们举着到账短信又哭又笑。阿伟摸出颗润喉糖含住,把咳血的冲动压回胸腔。
千禧年除夕夜,阿伟和秋风爬到服装厂屋顶。全镇灯火连成星河,新世纪的钟声惊起一群白鹭。
“药厂赔款到账了。”秋风哈着白气,“够给所有受害者装净水器。”
阿伟望着福利院方向,那里新栽的松树上挂满彩灯。三年前过敏的孤儿们正在操场放烟花,有个女孩举着“未来医生”的纸牌朝他们挥手。
他的咳嗽终于憋不住,血沫溅在袖口,像绽开的红梅。秋风假装没看见,把围巾裹住他冰凉的脖子:“明年开春,咱把老家的瓦房翻新吧?”
槐树在风里沙沙作响,仿佛在说:好。
新世纪第一缕阳光爬上质检室的显微镜时,秋风正在录入最后一批甲醛检测数据。屏幕荧光映着银镯上的新刻痕——“2000.1.1”。阿伟蜷在值班室长椅上浅眠,咳出的血丝在晨光中凝成琥珀色的痂。窗外,老槐树的根系悄悄拱开水泥地,向着更深的土壤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