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星霜

2001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阿伟蹲在服装厂库房清点冬装时,喉间突然涌上腥甜。他慌忙扯下劳模奖状捂住嘴,血沫在烫金的“2000年度先进工作者”上洇出红梅。

秋风推门进来时,他正用冻僵的手指刮擦奖状上的血渍,刮着刮着就笑了:“这下真成‘红榜’了。”

秋风没说话,只是摘下银镯浸在热水里。镯子叮咚作响,刻满年份的内壁浮起血丝,像条蜿蜒的时光河。

镇诊所的药柜多了个带锁的抽屉。张护士把钥匙塞给秋风时,眼圈泛红:“省城专家会诊过了,特效药还在临床试验阶段。”

秋风摸着抽屉上的划痕——那是阿伟咳血时用指甲抠的。最深处藏着一管未拆封的针剂,标签写着“结核病新药试验-04号”。窗外的槐树在风里沙沙作响,叶片上凝着霜,像撒了一把碎玻璃。

父亲的第二封家书夹着股权转让书。秋风在值班室撕碎文件时,纸屑被穿堂风卷起,落在阿伟的X光片上。阴影扩大的右肺区盖着“周氏纺织集团”的印章,滑稽得像命运盖的邮戳。

“跟我回家治病。”秋风把碎纸片拼成残缺的句子,“我爸联系的BJ专家……”

阿伟突然剧烈咳嗽,震散了纸片拼图。他指着X光片上的阴影笑:“这形状像不像你老家院子?缺了角的葡萄架,塌了顶的柴房……”

秋风用银镯贴住他滚烫的额头,金属吸了体温,凉得像那年私奔时握过的火车把手。

阿伟开始整夜整夜地咳。秋风把值班室的铁床并在一起,听着他的咳嗽声数秒:

二十秒——这是他能平躺的最长时间;

四十三秒——止痛药起效的间隙;

一百二十秒——她跑去锅炉房换热水袋的极限。

某夜咳声骤停,秋风惊坐起来,发现阿伟正借着月光刻银镯。刻刀在“2001.12.24”后面划了道浅浅的痕,像未完的逗号。

省电视台的采访车再次堵在厂门口时,阿伟正发着高烧。秋风把摄像头对准满墙的劳模奖状:“这位工人用命换来的荣誉,现在需要换条命。”

直播画面里,阿伟蜷在铁架床上咳血,染红的被单垂在地上,像面破碎的旗。电话被打爆的瞬间,秋风举起银镯特写镜头,十二道刻痕在聚光灯下泛着冷银:“这是我们的结婚信物,每一道痕都是偷来的时光。”

直播引发雪崩般的回响。服装厂传达室堆满汇款单,落款有当年毒染料案的受害者家属,有被他们帮助过的讨薪工人,还有个信封里塞着皱巴巴的零钱——林小花从重点高中寄来的助学金。

张护士冲进病房时举着传真:“BJ医院同意接收!新药试验组破例增加名额!”

阿伟的咳嗽震落了窗台上的霜花。秋风把银镯贴在他耳边,金属的颤音混着雪粒簌簌:“听见了吗?这是槐花落地的声音。”

2002年立春,阿伟在救护车上睁开眼。秋风正对着车窗哈气画画,雾气上的小熊座歪歪扭扭,尾巴指着北方。

“北戴河的日出,”她将新药注射器举到光线下,“医生说海边空气对肺好。”

阿伟的指尖触到玻璃上的小熊,冰凉的触感激得他咳嗽。血沫溅在车窗上,被朝阳染成金色,像那年夜市里看过的珍珠耳钉。

当救护车驶过服装厂大门时,老槐树的枯枝正抽新芽。秋风把阿伟咳血的纸巾折成纸鹤,挂在后视镜上摇晃。阳光穿透鹤翼的血渍,在车厢地板上投出淡红的影,像一群飞往春天的候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