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澜沧江畔

第一章转经筒上的月光

白玛次仁第一次见到那个汉地画家是在霜降后的清晨。她背着柏树枝从经堂出来,看见他坐在玛尼堆旁画布达拉宫的倒影,靛青颜料混着酥油在晨光里化开。画架上夹着半块青稘饼,被高原的风吹成龟裂的地图形状。

“姑娘,能讨碗热茶么?“他抬头时,睫毛上结着冰晶。白玛注意到他军绿棉袄第三颗纽扣是松石镶的,在破旧衣物上闪着不合时宜的光。

铜壶在牛粪火堆上咕嘟作响。白玛用银刀削开陈年茶砖,忽然听见他说:“你转经筒的节奏比旁人慢三拍。“她手腕一颤,滚烫的茶汤溅在氆氇裙上,洇出深褐色的花。

阿爸说汉人的眼睛都带着钩子。此刻白玛觉得那钩子正悬在自己发辫末梢的红珊瑚珠上,随着她添茶的动作轻轻摇晃。画家从帆布包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躺着十二色矿物颜料,孔雀石绿得像初融的冰川。

“明早带你去画天葬台的光。“他说这话时,远处雪山正把最后一缕金晖收进褶皱。白玛摸着腰间鎏银的嘎乌盒,里面供着去年雪崩时吞没的十六位亲人。

第二章青稞酒里的倒影

立冬那日,画家住进了碉楼西侧的储草间。白玛清晨去添牛粪饼,总能在门缝里瞥见满地画稿,画着她打酥油茶的侧影,发梢永远沾着半片格桑花瓣。有天他醉倒在青稞酒窖,怀里抱着未完成的唐卡,绿度母的眉眼竟与白玛有七分相似。

“你们汉地女子也戴巴珠头饰么?“白玛替他包扎被画框划伤的手掌时突然发问。火塘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泥墙上,恍若皮影戏里交颈的鹤。

画家从贴身口袋摸出张泛黄照片。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子立在石库门前,鬓角簪着白兰。“她等不到我回去画肖像了。“酒气混着陈年墨香,白玛数着他棉袄裂缝里漏出的棉絮,像在数玛尼堆上新添的白石。

后半夜落了雪。白玛梦见自己变成他笔下的颜料,群青是初遇那日的天,赭石是他指间的茶渍,银朱则是火塘里爆开的火星,烫得人心口发疼。

第三章雪融的声音

惊蛰前三天,牧羊人看见白玛的乌尔朵(抛石器)挂在画家的松木画架上。牛毛编织的投石带浸透了颜料,在风里招摇如经幡。流言比融雪更快漫过山脊,有人说看见白玛在月光下解开七宝发辫,有人说画家唐卡里的白度母眼角多了颗泪痣。

转山节那日,白玛的银腰带不见了。她赤脚踩过化冻的溪流去送马茶,冻红的脚踝套着画家送的尼泊尔银铃。碉楼顶层传来争吵声,画家的松烟墨砸碎在门框,溅出个残缺的卍字符。

“你阿爸要把你许给东边牧场主的儿子。“画家正在焚烧画稿,火焰吞没了上百个白玛的轮廓,“三头牦牛作聘礼,说能保你家三年暖冬。“

白玛捡起半张未燃尽的画,那是她第一次带他去采绿绒蒿的午后。画中人耳坠上的蜜蜡在夕阳下通透如黄玉,与现实不同的是,画里的她指尖停着只血雀——这种鸟十年前就绝迹于山谷。

第四章风马旗的方向

谷雨那日,白玛的嫁衣染红了半条溪流。她蹲在河滩石上漂洗朱砂染的氆氇,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BJ来的考察队要建生态酒店,首辆运输车在垭口坠崖,钢化玻璃的碎片亮晶晶铺了半里地。

画家是最后离开的。他把十二色颜料埋在玛尼堆下,松石纽扣系在白玛的乌尔朵上。白玛站在经堂二楼,看他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的转山路,军绿棉袄渐渐变成芥末籽大小的点。

三年后的雪顿节,牧场主家的儿媳在晒佛仪式上昏厥。人们说她怀里掉出的唐卡残片里,绿度母眼角泪痣红得异常。那日有勘探队再次入山,头车里坐着穿西装的画家,副驾上的女子正在补口红,车窗反射的强光刺痛了所有朝圣者的眼。

白玛站在当年送别的经堂窗口,腕间的尼泊尔银铃早已哑了。山风卷起褪色的风马旗,哗啦啦响成一片海。

后记

去年我随科考队重访此地,牧羊人说画家的酒店最终因泥石流废弃。在残破的大堂里,我找到半幅被苔藓侵蚀的壁画:藏族少女在月光下转动经筒,发间红珊瑚映着雪光,与她相望的汉地男子手持调色板,颜料却是用朱砂与青稞酒调的。

最奇的是壁画角落题着仓央嘉措的诗句,字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压根儿没见最好的,也省得情思萦绕。“

山谷重归寂静,唯有经幡年年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