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二月十八日。
“吾愿吾亲爱之青年,生于青春死于青春,生于少年死于少年也,进前而勿顾后,背黑暗而向光明,为世界进文明,为人类造幸福。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资以乐其无涯之生。”
高台上慷慨激昂的诵词一句一句传遍礼堂每一个角落。
这场校会是为庆圣约翰诞辰五十周年,而台上表演朗诵的正是李大钊先生的《青春》,这是一份礼物,是张铃悦作为建校以来第一位女性联谊会会长送出的全女朗诵节目。
台下坐着的不仅仅是校长领导,更多的是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政商名流。
相机闪光灯发出的砰哧声和看客的交谈声不绝于耳,或是嘲弄,或是称赞,但这些对于台上的表演者们来说,并不值一提。
张铃悦就站在校长身侧,双手交叠,目光温和欣赏的打量着整个舞台。她身上充满生命力的明青色双襟旗袍尽显知性温和,朗诵的词句在她们口中又像利刃无法被人轻视,铿锵有力坚韧不拔。
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张铃悦走到这个位置付出了多少努力,圣约翰作为上海第一高校,学子无一不是名流之后及富贵子弟,在拥有资源金钱无数的天之骄子中闯出名字来,可想而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此刻与校长并肩站在舞台一侧,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惶恐不安,眼中熊熊燃烧的野心甚至让周瑞动容。
他点头称赞,“圣约翰确实需要这样的血液,表面风平浪静,实际湖底早就暗流涌动,这一场表演足以使其沸腾。”
张铃悦不置可否。
直到最后一句话音落下,前排一列无动于衷、面色各异,雷鸣般的掌声从角落响起,就连架着相机拍照的记者都露出久违的笑容来,由衷的鼓掌。
张铃悦率先抓住掌声伊始,那个人她认识,文学院大四的学长——俞九思。
她朝他微微点头颔首,以示感谢。
朗诵结束后是最后一场表演,昆曲《长生殿》中的两出戏《惊变》、《哭像》,由宁安梨园主办。
后台的休息室里,袁嘉琳轻轻敲响了房门。
她手里捧着一束百合,花开正艳,香味四散,整个走廊上的人都能闻到味道;胸前挂着一部相机,款式便捷,有使用痕迹但磨损很少,看得出它的主人十分爱护。
开门的人和她年纪相同,一双修长乌黑的麻花辫搭在胸前,笑意盈盈的拉过她进门。
“怎么样啊?我们表现够满意吧。”颇为高兴的把她按到沙发上坐下。
“诶诶诶,花别弄坏了,”无奈的轻笑,把花束递给身旁的人,“满意,怎么可能不满意,满堂的喝彩声都高过了书画组。”
“那不算亏。”说话的人从屏风后出来,琉璃杯中的茶水来回晃,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
有人嗤笑,放下芬芳的百合,坐到袁嘉琳身旁,“坐在第一排的那群大人物甚至连装都不愿装装,还是乔副校一个劲打圆场,说来好笑,川岛一崎昨天还跟我说藤田一定会来,现在看连影子都没有。”
吴叶一点点把百合取出,放进玉瓶里,“邀请函送到租界时人都被几把枪指着,他没来反倒还算好事。”
藤田一井是目前上海滩除租界外川岛一族以外的日本第二大势族,但是在大势下,藤田一方的獠牙并未完全显露。
细数着屋里的人,袁嘉琳问:“其他人呢?”
吴明慧站在窗口,休息室在三楼,远处是操场,绿树盎然,外面的人并不多,大多聚集在交谊会里,杯子落在茶几上的声音清脆,“邀请青青的人实在太多,她应接不暇于是准备在舞会上给每人一个机会;阿许在后台,戏班的事我们帮不上忙就回来了;美珍在广播室里沉迷于写稿呢,亏了叶老师的福;安琴今天一天都没见过。”
袁嘉琳了然,点头,转头面向身边人,“那刘大小姐不去凑凑热闹?”
刘雪灵笑出声来,“你就逗我吧,我既没有阿悦的玲珑心,又没有青青的交际天赋,川岛说我总爱给他摆脸色,我有时候还真同意,万一我在交谊会上摆个脸色,惹上麻烦了怎么办?”
话是这样说的,刘雪灵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怕麻烦的意味,至于她口中出现了两次的川岛,语气是热络,眼中反倒没有情分。
毕竟,这位川岛一崎在她心中不过是列强不过是侵略者,披着羊皮的狼,时刻会反扑。
敖玉华走过来,挑眉,“今天照片拍的怎么样?配登上你们明星报社的头条吗?”
“恐怕有点难,邹哥说他最近挖到条大新闻,估计能把你们挤下头条。”袁嘉琳答。
“什么大新闻?”
袁嘉琳站起走到门开,特意打开瞧了瞧,走廊上很安静,似乎都在礼堂看戏,连人影都没有,又轻轻关上,“南京宋家长子病危,将联姻冲喜。”
屋内人均是一愣。
南京宋家,在政治经济方面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尤其是在如今动荡的社会环境中,宋家在社会上的影响力绝不亚于当红明星。
“病危?”
“联姻?”
“冲喜?”
几个字分开她们能听得懂,合起来怎么就那么难理解呢。
敖玉华点头,“那这个确实能上头条。”
吴叶一咽,“这么突然?之前也没有听说过宋公子传出身体不好的传闻啊?”
刘雪灵抿唇,“上层社会的全貌我们怎么窥探得到,只是我不太懂,宋家完全有海外送医的能力,为什么偏偏要用‘冲喜’呢?”
袁嘉琳和吴明慧相视,并未开口。
这份沉默逐渐蔓延开来,休息室里变得落针可闻。
这份沉默并非源于对政治中心遥不可及的无奈,而是对于那位不知名女性的悲怆同情。
自古以来,受到“冲喜”迫害的女性并不在少数,糟粕思想的束缚和贯穿中、父权对女性的绝对威压下,最轻易断送的就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这样一比,我们幸运太多,躲开了高楼大院的勾心斗角,避过了乱世浮萍的枪林弹雨,挨过了寒冬凌冽的饥肠辘辘,我们,真是幸运太多。”袁嘉琳说。
几人不置可否。
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清政府正式颁布《女子小学堂章程》意味着女性正式实施初等教育,然而当时承认的不过只有中小学。民国八年(1919年),蔡校长公开支持大学招收女生,自那时起,在自办大学里出现了第一批男女同校的女大学生。
圣约翰大学作为首个将西方教学引进中国的学校,受到西方思潮的影响,民国十一年(1922年)春招收12名女生入学,实行男女同校。
从实施女子初等教育开始,到如今不过二十年,而封建社会却存在了两千多年,20年时间太短,抹不开世俗对女性的偏见与歧视。即使在权势显赫的家族背景下,男子走出的轻松一步,她们都要走上好几年。
要联姻冲喜,按照宋家的地位必然会找出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子,既然如此,在大环境里,这个人自然也受到过先进思想的洗礼,那么,她又要经历怎样的内心挣扎和斗争才能接受?
“所以,在家族与我们相勃的时候,只能去争,拼了命的去争,要公平,要自由,要未来。”
袁嘉琳脑中不自觉想起张铃悦说的这句话时的神情。
她不合时宜的笑出声,如今联谊会会长的位置就是她争来的结果。
这无比正确。
“好了,先别想那么多了,我给你们拍几张合照怎么样?”袁嘉琳举起相机,笑盈盈的问。
吴明慧摆弄着发尾,点头,“好诶,之前拍的照都褪色了。”
“那不如找个机会我们去照相馆拍个合照?”刘雪灵提议道。
“我没意见。”敖玉华站过来。
四人站在窗口,吴叶扶了扶桌边的花瓶,手腕处银镯的铃铛清脆动听,她揽住吴明慧的手臂,刘雪灵帮敖玉华理了理衣领的褶皱和脸颊的碎发,面向袁嘉琳。
窗外有风吹过的声音,带着清冷和潮湿的气息,裹挟着远处玉兰花的香味,一点点溜进来。高一些是蓝天白云,低一些是青葱绿荫,是春天。
众人脸上都带着青春动人的笑容。
“咔嚓。”相机拍下,定格在这一刻。
袁嘉琳很满意,举着手里的相机冲她们点头,略带可惜,“照片要等好些天才能拿到,我真有点迫不及待让你们看看。”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们有很多时间,并不急这一会。”敖玉华嬉笑说。
吴明慧抬起右手腕,手表上的指针表示着时间不早了,“你们谁要去舞会吗?或者回去?”
袁嘉琳率先举手,“小袁同学还得拍些照,素材不是特别够。”
吴叶点头,“好歹是高门子弟的聚会,就算我不想去,今早我父亲也催促了我一遍。”
敖玉华叹气,“小可怜,我回,你呢?”又抬头问吴明慧。
吴明慧低头思索片刻,“回,我们不如顺道去买些食材,晚点能办个庆功宴。”
刘雪灵挑眉,勾唇笑道,“我同意,就算不是这几天练劈叉嗓子,也得看在阿悦四处奔波的份上给她办个庆功宴。”
于是几人一拍即合。
三位要回去的女生负责去找许国平张美珍和张安琴,两位留下的姑娘则负责把张铃悦雷青青带回去。
临了分别时吴叶还拽着吴明慧的衣角,眼巴巴的让对方别吝啬一定要大展厨艺。
吴明慧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揉着她的头一个劲保证。
交谊舞厅很热闹,作为校庆的主要环节之一,舞会的布置也很出彩。暖黄色的吊灯与舞池周遭的彩灯相伴,温馨浪漫;明人海报在两侧挂着,彩色的丝绸缎带交织,装饰墙壁;光滑如镜的地面,舞者在翩翩起舞;乐队在一侧,小提琴的声音像清澈的溪流,通透绵长,又像微风中摇曳的柳枝,自由愉快。
休息处的沙发上坐了不少人,或品着红酒,或高谈阔论;甜品区的美食在香味各异中独树一帜;郁金香玫瑰在角落里也不输风情。
袁嘉琳和吴叶点头交换眼神分开。
毕竟两者的目的总归不一样。
接连拍下几张照片,袁嘉琳满意的走到甜品区,正面前的拿破仑精致酥脆,薄如蝉翼的酥皮与丰富的馅料交叠,糖霜和巧克力酱淋在表面,垂涎动人的草莓在盘子一角装饰。
她对甜食情有独钟,甚至有些嗜甜,用她的解释来说,苦的人就该多吃甜的。
一盘精致的拿破仑托在手中,脸上带着浅笑,目光却始终在舞厅中穿梭。雕花红木桌前并没有人,这个位置靠近窗户,两侧又有屏风遮挡,她坐在那。
不一会,手上拿着一碟条头糕的男子坐到她的对面。
不算陌生人,俞九思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很精神,一副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眼镜掩饰住他眼中的情绪,干净利落的分头显得简约时尚,温文尔雅的笑意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很少有人注意到这里。
他先开口,“好久不见,慢慢。”
慢慢两字,叫的是小名。
袁嘉琳似乎有些惊喜,起身想要帮他拉开凳子被他眼神拒绝,于是又坐下两只脚在桌下晃悠。
“九思哥?是好久不见诶,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种场合呢?”她和他平视,眉眼弯弯的说。
轻轻笑起,“谈不上不喜欢,如果等会有位美丽的小姐愿意邀请我跳一支舞,我想我会非常荣幸。”
听着有些不正经,于是也不再装作知书达理的样子,撑着下巴,轻巧便利的勺子落在碟子上,“难道九思哥的人缘差到邀不到舞伴了吗?”
没等对方开口,又继续,“可惜雪姐姐已经回去了,不然我也能看看二位的风姿咯。”
俞九思于是笑出声来,转移开话题说,“最近在报社怎么样?”
“还好,师父对我很照顾。他说再过段时间亲自带我出现场呢。”语气中有些雀跃。
“你去报社多久了?”俞九思又问。
袁嘉琳思索,“半年,年初的时候社里想给我出个外派,又说我年纪小没经验,邹哥就自己去了。”
俞九思赞同点头,“你一向性子急,该慢慢磨磨。”
袁嘉琳没反驳瘪瘪嘴。
“给,找你主要是为了送这封家书,伯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我亲自送到你手上。”说着从西装口袋中取出信封。
伸手接过道谢。
牛皮纸的外壳包装,质地坚韧,边缘有精致的花纹线条装饰,右下角还有一朵徐徐绽开的红梅。
干脆利落的毛笔字——嘉琳亲启。
“下次九思哥先见到父亲就告诉他不要再把地址写错了,每次都要麻烦你。”袁嘉琳略带抱怨。
俞九思罢手,“举手之劳而已。”
“也就是你脾气好。”
相比于两人之间略显单调的气氛,此刻雷青青和吴叶这边算得上热闹非凡。
雷青青和吴叶不同,出生在外国自由开放的环境里,又在父亲母亲的耳濡目染下,这样的社交对她而言几乎是如鱼得水;而吴叶则厌恶那些虚与委蛇的笑意和落在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目光,但是她要比刘雪灵委婉很多,找一个面面俱到的好友相伴,自己站在身后,即使沉默也不会让人在意。
雷青青扶住吴叶的肩膀,“如果这群人把嘴上的功夫转到脚上,我就不会这么辛苦了。”语气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很难说她不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尤其是这精致的小皮鞋,鞋头已经从圆润变得干瘪,清晰可见上面的印子。
吴叶捂嘴笑,“很难说这群富家公子是不是故意的,毕竟真的会有人在一个八拍里踩你六脚吗?虽然我看他的脸都涨红了。”
雷青青想起刚刚的场面,扯着嘴角,有些头疼,“如果周围的哄笑声都盖过音乐声,我也会涨红脸,这得多丢人啊?”又晃晃头,要把这一幕遗忘过去。
那人踩到她第一脚的时候她还愿意给他开脱说是紧张,踩到第四脚的时候她的道德修养迫使露出一个没关系的笑容,而当第六脚落下她笃定这人一定是替他的同僚们来报复的,于是她拧着眉头,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以休息为由结束了最后一舞。
吴叶搀扶住她,不解,“但我看他的舞步,这也不是一个初学者的表现吧。”
“如果我是他的舞蹈老师,我一定气得血吐三尺高,”雷青青坐下,厚实的沙发让她放松下来不少,“简直是不堪入目。”
“好啦好啦,别郁闷了,今天慧姐姐要大展身手,回去我让人再炖份猪蹄汤来,好好补补?”吴叶打趣的安慰她。
果然,雷青青一听,笑出声来,上手就要挠她,“好啊,你又嘲笑我。”
见试不妙,立马举手投降,“我错了我错了,可别闹我。”伸手按住要作乱的双手,扬唇笑迷了眼,“那你要不要吃猪蹄嘛?”
雷青青一点没犹豫,“要,记得炖烂糊点。”
吴叶没忍住,脸靠在她肩膀上笑得一颤一颤的,“行,保证烂糊。”
两人调笑的声音融入周围的交谈、社交中去。
在左后侧的沙发上,五人正襟危坐,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价值不菲的陶瓷茶杯。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严肃的表情,而闪烁的彩光在他们的脸上投下了模糊的光影。
“你这是典型的无政府主义,我不认同,人性存在两面,没有法律和规则的约束,社会便会出现大混乱,到那时,我们和砧板上的鱼有什么区别?”
“但他所说的废除私有、实行理财共有更好的解决了社会贫富不均的问题,这样的理想更加彻底。”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无偿把你城西的那栋别墅送给难民窟的人并且提供一日三餐?如果是这样,我承认你很有想法。”
“不是,我......”
“当然如果你坚持无政府主义,那不如试一试,先建立互助社,在小范围内实践,共同劳动、平均分配,看看能够坚持多久和找到其中出现的问题。”
“我持保留想法,我认为马克思主义能够更好的解决当前中国的问题。就五四、六三、三一八来说,只有推翻军阀统治、彻底的革命才能带来和平与希望。”
思想碰撞的声音其实被优美动听的音乐掩饰,几人各抒己见,探索中西文化融合,研究新思潮,这是作为青年学生对国家道路的关心与斗争,他们始终与社会紧密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