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展颜

“吴太医快来!”

怀庆公主往篱笆桩上一靠,对吴桐使劲挥手。

待吴桐走到近前,阿扎提翻身在草地上打了个轱辘。

他抚摸着身旁朱高煦的头顶,笑着说道:“阿达西,别愁眉苦脸的啦,快乐会像小鸟一样飞走的哦!”

朱雄英转过身来,他端正身姿,说:“吴太医能让南康公主重展笑容,我代我皇爷爷谢过。”

“这都是微臣分内之事。”吴桐合手作揖:“殿下言谢,微臣惶恐。”

朱雄英摆摆手,他笑着问道:“不知吴太医何方人氏?”

“回殿下,微臣是北直隶河间府沧州清池人。”吴桐心念一动,说出了自己在现代时的籍贯。

朱高炽正捧着糖糕啃,闻言眼睛一亮:“父王之前还夸沧州儿郎勇武!多有慷慨悲歌之士!”

“吴太医!”朱高煦骑在阿扎提肩头抢话,木剑往吴桐脸上一指:“待我回到燕王府,你一定要带我去吃河间府最正宗的驴肉火烧!”

怀庆公主嘻嘻笑着,捏着鼻子学吴桐行礼的姿势:“吴太医岂会吃那般油腻!他可正经得像夫子庙里的泥菩萨!”

话到尽头,她突然眼珠一转,扯住阿扎提的豹皮囊,凑上来问道:“红毛鬼,你们西域人都很会唱歌吗?”

阿扎提盘腿坐地,手掌在药箱上敲出欢快的节奏:“公主啊,别说是人,我们戈壁滩的骆驼都会唱歌!”

阿扎提话锋突然指向吴桐:“不过这位沧州郎君的调子,怕是比胡杨林里的风还古板哟!”

孩子们顿时笑作一团,吴桐望着西垂的日头,悄悄深吸口气,伸手摘了片柳叶贴在唇边。

我大学时候好歹也是个文艺骨干,瞧不起谁呢?

清脆的叶笛声骤然响起,惊飞了檐下春燕,在众人讶然的目光中,他踏着河北民歌《小放牛》的调子,退到梧桐树下。

“赵州桥来什么人修?玉石栏杆什么人留?什么人骑驴桥上走?什么人推车轧了一趟沟?”

“阿凡提!他骑驴!”阿扎提没心没肺地大喊一声。

孩子们顿时炸开了锅,朱允炆把《论语》往石阶上一搁,掰着手指头念叨起来:“按《隋唐书》记载,赵州桥兴建于隋大业年间,该是隋代工匠李春修的……”

他话没说完,就被朱高煦用木剑戳了屁股。

“不管是谁修的,轧了趟沟的定是楚霸王!”

小霸王挥剑砍向辛夷花枝,答非所问地大声说:“我父王给我讲过,楚汉争雄,楚霸王项羽力能举鼎!这么大力气肯定是个大胖子!”

“错啦错啦!”朱福宁抬手给他个爆栗:“我看应该是戏文里唱的赵子龙!”

阿扎提不知何时摸出串葡萄干,挨个往孩子们嘴里塞彩头:“猜对的有和田玫瑰酱吃!”

他最后故意把葡萄干抛得老高,引得朱高炽踮着脚直蹦跶,活像只扑腾的小胖鹌鹑。

朱玉华忽然攥住披风上的金蟒纹,细若蚊呐地开口:“是……八仙过海里的……”

话音未落,朱雄英眼睛一亮:“张果老!姑姑说的是张果老!”

吴桐眼里闪过惊喜,他高唱着公布答案:“赵州桥来鲁班爷修,玉石栏杆孔圣人留,张果老倒骑驴桥上走,柴王爷推车轧了一趟沟!”

朱允炆懊恼地拍了一下身旁的《论语》,暗恨自己怎么没答孔夫子,朱福宁则不服气地大声嚷嚷着再来再来!

吴桐蓦然一笑,继续开腔唱道:“天上的桫椤什么人栽?地下的黄河什么人开?什么人把守三关外?什么人出家一去没回来?”

“天上的桫椤王母娘娘栽,地下的黄河龙王开……”这次朱玉华回答快得像檐角掠过的雨燕。

朱福宁紧紧攥着她的手,在大家鼓励的目光中,她越说越快:“杨六郎把守三关外,韩湘子出家……”

“——再也没回来!”满园童声齐刷刷接上最后一句,而后笑成一片。

阿扎提趁机把玫瑰花酱抹在朱高煦鼻尖,小霸王正要发怒,却嗅到甜香忍不住舔了一口,顿时气鼓鼓的脸蛋笑成了花。

阿扎提站起身,他掸掸波斯长袍,扭动腰肢,掏出个镶满铜片的手鼓,一边咚咚敲着,一边学起吴桐的腔调:“沧州的狮子有几个?”

他故意把鼓点敲得震天响,惊得朱雄英的玉佩穗子都在晃。

“铁狮子啊——”吴桐的尾音带着笑:“风吹雨打八百年!”

暮色渐浓时,朱玉华已经能用脚尖跟着鼓点打拍子了。

当她第三次看向吴桐手中的柳叶时,阿扎提突然把手鼓塞进她怀里,笑着说道:“送你了!下回教你唱《十二木卡姆》!”

……

暮色染红宫墙,朱玉华此时,怀里已经塞满各种小物件——阿扎提的手鼓、朱雄英的擒虎符、朱高煦的木剑、朱福宁的兔儿坠,甚至还有朱高炽偷藏的半块糖糕。

走出承天门时,天际残阳正把阿扎提的鬈发染成金红色。

吴桐回望着宫墙上朱玉华纤瘦的剪影——小公主正趴在琉璃瓦间,偷偷目送他们。

“先前我以为,你只是个卖弄奇伎的商人。”吴桐骑在河西驹上,低头笑着说:“结果没想到是我短视……”

“阿达西!”阿扎提背枕着手,骑在马上摇摇晃晃:“我只是让心变成葡萄干的晒场,人要是心里有阳光,连伤口都会开出花来!”

“说的也是。”

夜晚,华灯初上。

买买提家族的驼队裹挟着朔漠的风沙气息,列成长龙,徐徐走进应天会同馆。

混着驼铃的晚风,悄然卷进宫墙深处。

撷芳殿里温暖又安然,朱玉华数着手腕上的三十六个银镯子,香甜的沉沉睡去。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自由飞翔的燕子,正飞越西域三十六国,穿过月光和香料融成的银雾,落在沧州铁狮子背后的莲花宝盆里。

而此时此刻,太子东宫。

一支墨笔啪嗒一声,落在桌上。

墨迹流淌,染脏了一本展开的奏折。

堆积如山的奏折里,太子朱标紧紧攥着右手拇指,疼得两颊汗如雨下。

这时,恰逢朱雄英端着茶进来问安,当看到父亲煞白的脸色,立时飞奔上来。

“父亲!”朱雄英小心翼翼地捧起父亲的手,却无论如何都看不出这根手指有何异常。

“雄英莫急。”父亲温和的声音传来:“这痛疾不红不肿,太医多次来看也是枉然,父亲……挺挺就过去了。”

“那不行!”朱雄英猛抬起头来:“父亲已然不能批阅奏折了,如若让皇爷爷知道,必会责问父亲!”

朱雄英眼睛滴溜溜一转,突然眼前一亮,合手说道:“父亲,儿臣保举一人,定可使父亲痊愈如初!”

朱标闻言噗嗤笑出声来,他左手轻轻一点朱雄英额头:“芝麻大点儿个人儿,倒举荐起臣子来了。”

“父亲且听儿臣叙说。”朱雄英将案头烛台往父亲手边挪了挪,用七八岁孩子不该有的清晰条理说道:

“儿臣说的正是新任太医院判吴桐,今日下午,他前来诊治南康姑姑的郁疾,不仅让姑姑走出撷芳殿,还只用一首北直隶民谣,就让姑姑自冬月闭门后首次展颜。”

“寻常太医只知开定心丸扎安神针,他却能通过姑姑心气郁结之象,以心导行,见症施诊,不用药石针灸,就让姑姑心怀开朗了不少!”

“方才儿臣问过掌事嬷嬷,他竟是昨日才刚刚见过南康姑姑!”

“这等察微知著的本事,儿臣在太医院从未见过。”

“你倒把人家当猎犬使了。”朱标笑着用左手捏了捏儿子鼻尖,忽觉右拇指传来锥心刺痛,冷汗瞬间浸透中衣。

朱雄英连忙扶住父亲颤抖的手腕:“父亲可还记得,上月永昌侯舅祖父来信说的滇南瘴疫?那位曾救治三军的吴道长,正是如今的吴太医!”

最后一字刚落,窗外惊雷骤起,春雨裹着药圃的辛夷花香,扑进案头。

“明日……”朱标听罢儿子的话,捻着染墨的指尖轻声说:“让吴院判前来东宫,为我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