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互动因素

3.1 行进中的语句

言谈过程是一个动态处理(on-line processing)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言谈参与者把不同的人物、观念带入交际空间(discourse universe)。因此,言谈动态过程所出现的种种现象,特别是互动(interaction)交际中的语言现象,往往反映了语言的心理现实性。

典型互动式言谈是会话(conversation)。会话的基本单位是“话轮”(turn)。假设A、B两个人对话,说话人A发出信息,受话人B接受信息。A和B的两句话就是两个相邻的话轮:

(16)A:几点了?

B:五点。

会话以话轮交替的方式(即A-B-A-B轮流说话)进行。从说话人停止说话到受话人开始说话,叫话轮转换。负责话轮转换的机制叫“话轮转换机制”,它让会话参与者能有秩序地进行话轮转换(也就是有秩序地进行会话)(Sacks、Schegloff、Jefferson,1974)。

近年来,一些学者借鉴会话分析方法,特别关注实际话语中语句的“延伸”现象,将句子在时间轴上逐步产生的过程视为自然语言语句的一个重要动态语法特征。

Lerner(1991)提出“行进中的句子的句法”(the syntax of sentences-in-progress)的概念,建议把句子放到话轮交替的环境中考察。继Lerner提出“行进中的句子”的概念以后,Brazil(1995)提出“线性语法”(linear grammar)的概念,特别强调话语中的句子是在真实言谈过程中逐步递加(increment-by-increment)的。Ford、Fox和Thompson (2002)把那些从句法上看难以归纳为任何一种句法角色的添加成分称作“延伸增额”(extensional increment)。并通过三个尺度来确认:

1)句法尺度:它前面的成分句法上具备完整性,是自足的小句。

2)韵律尺度:它前面的成分具备独立的句调。

3)语用尺度:可以独立构成相邻话对的第一部分。

例如下面例子当中黑体字的部分:

(17)Have you been to New Orleans?ever

(18)We could’a used a little marijuana.to get through the weekend.

(19)An’ how are you feeling?(0.4)these days

她们认为,延伸成分具有下述话语特征:1)出现在缺少接话的转换相关位置。2)提供一个可供受话人展开谈话的相关转换点。3)延续说话人的谈话。从上面的论述不难看出,语法学家对于动态特征的描写和解释越来越多地融入会话分析的视角,希望对这些传统语法不去关心或者不能解释的问题进行重新审视,并且给出一个符合语言交际性特征的解释。

长期以来,相关现象在汉语语法研究中被看作“倒装句”(黎锦熙,1924)。之后,赵元任(Chao,1968)沿用了“倒装句”(inverted sentence)的说法,但同时提出了“追补”(afterthought)的概念,把“追补”跟“未经筹划的句子”(unplanned sentence)一起讨论;并且注意到,先行部分必须是个完整的句子,后续部分语音特征是念得轻、念得快。朱德熙(1982:221-222)沿用了“倒装”的提法,但同时也指出,后续部分有补充的意味,指出“这种说法只见于口语。前置的那一部分是说话人急于要说出来的,所以脱口而出,后一部分则带有补充的味道”。陆俭明(1982b)深入讨论了“易位句”,指出这类句子具备四点特征:1)重音在前段,后移的部分要轻读;2)意义重心在前段,后移部分不能作强调的对象;3)易位的成分可以复位,意思不变;4)句末语气词不会出现在后移部分的末尾。Tai和Hu(1991)也是从追补的角度讨论这个问题,张伯江和方梅(1996/2014)将这类现象看作重要信息前置的手段。

陆镜光(2000)关于汉语句子成分的后置的讨论开始引入会话分析的视角,探讨成分后置与话轮交替机制的关系问题。陆镜光(2004a)以行进中的句子的句法和线性语法的观察视角,重新审视关于“倒装句”和“易位句”的研究。发现“移位”的分析存在局限性,尤其是很多被认为是“移动”了的成分根本不能找到它的原位。如:

(20)你不是有个游泳池的吗,你家楼下?

(21)我很敏感的,我的鼻子。

因此,陆文认为大量的“倒装句”或“易位句”实际是“延伸句”。延伸句是随着时间的延续,逐步递加句子成分的结果。延伸句的成句条件是:1)主体句必须包含谓语的核心(谓核),而且必须带句末语调或句末语气词;2)后续语不能有谓核,也不能带句末语调或句末语气词。陆文认为,延伸句应被视为汉语中一种正常的句式。应当采用动态句法分析的方法探讨“完句”的问题。

对言谈过程动态特征的研究越来越受到重视。这个领域在早些年多为会话分析(Conversation Analysis)所关注,而近些年来,也开始受到语法研究者的重视。对自然语句的动态特征的研究成为篇章语法研究的一个新的特点,因为这些动态特征从不同侧面反映了语言的心理现实性。

3.2 句法成分的功能差异

同样是无准备的自然口语,叙事和对话也有鲜明的差别。两种语体的差别主要表现在下述两方面的对立:

第一,过程性与现场性。叙事语体具有过程性,对话语体具有现场性。叙述事件的时候,对过程的描述是以时间顺序为线索的,时间的改换往往带来场景和人物的变换。因此,时间的重要程度大大超过其他因素。但是,对话活动的目的是交换信息和观点,自然对话语体中,时间因素的重要性退居次要地位。

第二,事件性与评论性。叙事语体具有事件性,对话语体具有评论性。叙事语体在讲述事件过程,而对话语体是在交换信息和观点。对话语体的谈话重心是当前彼此关心的事物,而不是一个事件的过程。因此,以各种方法去描述或限定某个事物,给事物命名、定性就成为谈话参与者着力去做的事情。

陶红印(2002)、方梅和宋贞花(2004)同样是针对口语关系从句的研究,都是取样于无准备的自然口语的转写材料,都是采取对关系从句的分布作穷尽统计的方法,但是得出的结果却呈现出内部语体的差异。其一,陶文发现,叙事体中出现的关系从句表示时间的最多,其次是指人的,再次是指物的。因为叙事篇章中时间从句的作用是标志情节转移,而叙述中情节转移是最重要的,所以表示时间的从句出现得最多。方、宋文则发现,对话体口语中出现最多的关系从句首先是指物功能的,其次才是指时间和指人的。因为叙事语体的过程性和事件性决定了指时间类关系从句的使用频率高,而对话语体的现场性和评论性特征决定了时间类从句不是高频用法。其二,指人的关系从句不论在叙事中还是对话中都是重要的一类,但是,陶文指出叙事体中其主要功能是追踪人物,其次是引进人物,再次是命名人物;方、宋文则发现,对话体中,关系从句的首要功能是命名人物,其次是追踪,再次是引进。其三,方、宋的调查还显示,虽然叙事体不容许非现实时间状态的表达,但对话体常有非现实时间状态表达的特点。这些差异同样是叙事语体的“过程性”和对话语体的“评论性”使然。

3.3 句法成分的编码差异

信息结构在句法方面的表现被一些学者归纳为“重心在尾原则”——置复杂的结构在句尾(Leech,1983),和“轻主语限制”——句子的主语倾向于一个轻形式(Chafe,1994)。

Bernardo(1979)指出,关系从句一种是增加信息的(informative),另一类是不提供新信息(non-informative)而只起辨识作用的。对于修饰成分后置的语言,比如英语,后者倾向于简单形式,前者一般为复杂形式。Payne(1997:326)曾经指出,虽然一般而言,关系从句相对于核心名词的位置与修饰性定语与核心名词的顺序是一致的,但是,后置关系从句却在大量的语言中存在,即这个语言的数量修饰语、形容词修饰语在被修饰名词之前,关系从句在被修饰名词之后。这种强烈的倾向或许是由一个普遍的语用原则所致,即把重成分置于小句中靠后的位置,也就是描写性较强并提供新信息较多的成分后置。

其实,汉语里也存在Payne(1997)所说的这类现象。虽然汉语名词性成分的修饰语一般在被修饰成分的前面,如:蓝蓝的天、老李喜欢的曲子。但如果修饰性成分比较繁复,那么,那些线性序列较长的、结构复杂的大块头成分还是倾向于后置。

汉语里同时存在两种不同的组句方式。一种是直接后置“的”字结构,“的”字结构所指称的内容是被修饰名词所指对象中的一部分,后修饰成分语义上是限制性的。如下面例(22)和(23)。另一种方式是用一个含有引导词的小句来说明一个名词成分,如下面例(24)和(25)。“他”所引导的小句是对前面名词进行说明、提供新的信息内容,而不是限制被修饰名词的所指范围。两类不同的组句方式,在语义上前者是“限制”,后者是“说明”。

(22)机动车驾驶人不在现场或者虽在现场但拒绝立即驶离,妨碍其他车辆、行人通行的,处二十元以上二百元以下罚款,并可以将该机动车拖移至不妨碍交通的地点或者公安机关交通管理部门指定的地点停放。(《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

(23)公安机关对举报人提供信息经查证属实的,将给予一定数额的奖金。(新闻)

(24)a.你比如说你跟着那种水平不高的英语老师,他根本不知道那个纯正的英语发音,他英语语法也不怎么样,你就全完了。

   b.你比如说你跟着那种水平不高的英语老师,根本不知道那个纯正的英语发音、英语语法也不怎么样的,你就全完了。

(25)a.你站在大街上总能看见那种不管不顾的人,他看见红灯就跟不认得似的,照直往前骑,你当警察要爱生气得气死。

   b.你站在大街上总能看见那种不管不顾的人,看见红灯就跟不认得似的、照直往前骑的,你当警察要爱生气得气死。

值得注意的是,例(22)和(23)所代表的是书面语里允许的组句方式,口语里很难见到;例(24)和(25)所代表的是口语中常见的组句方式,在书面语里很难见到。这种差别特别具有启发意义,后者是口语中“行进中的语法”的体现(参看方梅,2004)。

3.4 语义理解取向的差异

与非互动的交际相比,互动交际为主观化和交互主观化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参看Lyons,1977、1982;Finegan,1995;沈家煊,2001),这就是语言的主观性(subjectivity)。如果这种主观性有明确的结构形式编码,或者一个语言形式经过演变而获得主观性的表达功能,称作主观化(subjectivization)。

比如,第一人称复数指说话人自己,用以表现“自谦”。例如:

(26)我们认为这样做不够稳妥。

再如,“人家”本来是用作指称说话人和受话人之外的第三方。但是,在对话当中可以指称说话人自己,用以表现说话人的负面情感。例如:

(27)a.你怎么才到啊!人家等了半个钟头了。

   b.*你这么快就到了!人家等了半个钟头了。

交互主观性(inter-subjectivity)指的是说话人用明确的语言形式表达对受话人的关注。这种关注可以体现在认识意义上,即关注受话人对命题内容的态度;但更多地体现在交际的社会性方面,即关注受话人的“面子”或“形象需要”(Traugott,1999)。一个语言形式如果具有交互主观性那么也一定呈现主观性。交互主观化总是蕴涵着主观化,一个形式如果没有某种程度的主观化,就不可能发生交互主观化现象。交互主观化与主观化的区别在于,主观化使意义变得更强烈地聚焦于说话人,而交互主观化使意义变得更强烈地聚焦于受话人。

代词的虚化往往伴随主观化和交互主观化,下面所列举的代词的虚化现象实际都是主观化或交互主观化现象(参看吕叔湘,1985;Biq,1990、1991;张伯江和方梅,1996/2014)。

代词的交互主观化主要有两个方面:

第一,表现心理距离,关注受话人的心理感受。比如:用第一人称包括式代词单指受话人,用来拉近心理距离。

(28)(成年人对小孩)咱们都上学了,哪能跟他们小孩争玩具呀。

第二,表现说话人对受话人的期待。比如:第二人称代词“你”不指人,而用作提示受话人关注言者所言内容。

(29)老字号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吃全国,仗着在首都。

人称代词可以出现在不同的语体,但是上述交互主观化现象却是对话语体特有的。与非互动交际语体比较,在互动交际中更加偏向言者视角的(speaker-oriented)语义解释。

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篇章语法分析多以叙事语体为研究对象。90年代以后,则越来越多地融入会话分析的成果,注重互动(interaction)因素对语言结构的影响(汉语研究的相关评述参看Biq、Tai、Thompson,1996),互动语言学成为90年代以后的一个特别引人瞩目的领域(汉语研究的相关评述可参看林大津、谢朝群,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