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幽忧少年卢照邻

酒,总有醒的时候,所以离别最好趁醉时,快乐也更完满一点。

卢照邻醒来之时,唯见小舟不系,任意泊在岸边,四下水流风生,斜晖随波漂荡。骆宾王已不知去处。

他抱住自己的头,用力晃了几晃,努力回想几个时辰前的情景,而后笑笑,叹一声。他想起骆宾王已回兖州去了,走前还说要赴徐州道王府任职。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次日,卢照邻与员半千一起离开洛阳,返回长安,向老师王义方复命。

隋唐年间,范阳卢氏乃山东大姓,与清河和博陵两地的崔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并称为“山东四姓”。再加上太原王氏,便称为“山东五姓”。这些家族加上陇西李氏——大唐皇室认祖归宗之处,合称“五姓七望”。在整个唐代,这是第一等门第、第一等出身。

五姓之后,还有一些地方望族。比如:关中陇右地区的韦、裴、柳、薛、杜;晋代“衣冠南渡”迁至江南的王、谢、袁、萧;东吴故地的朱、张、顾、陆;代北鲜卑后裔的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这些家族散落各地,都有一定名望。

早年,李世民对“山东四姓”颇多腹诽,不愿让其名望凌驾于皇室,于是专门命几位大臣编撰了一部全国氏族谱,名为《氏族志》。然而,第一版《氏族志》交稿时,李世民勃然大怒。因为,他发现博陵崔氏竟被排在第一位,而皇族李氏只排第三。于是他命令重编,还明确指示,氏族排位要按照其成员在大唐朝廷中的官职来定。贞观十二年(638),《氏族志》审核过关,全国二百九十三个姓氏重新排座次,在这种情况下,皇族李氏才得以居首,崔氏排在第三。

即便如此,“四姓”盘根错节,威望仍重。别的不说,在李世民最为倚重的大臣中,至少有房玄龄、魏徵和李勣三人与“四姓”通婚。就连李治原配王皇后,也出身太原王氏。

作为范阳卢氏子弟,卢照邻的父亲和祖父虽未做高官,但家境颇为殷实。卢照邻十岁便远赴扬州,跟随大儒曹宪学习,崭露头角;而后又师从王义方,神童之称闻名遐迩。他自己也有“屠龙之志”,自云:“既而屠龙适就,刻鹄初成,下笔则烟飞云动,落纸则鸾回凤惊。”希望能大展拳脚,成就一番功业。

但是,卢照邻很早就发现,家族中不少人都有一种怪病。这使他小小年纪便产生了一种悲剧意识,感觉人生无常。十七岁时,他写过这样一首诗: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卢照邻《曲池荷》

如今,二十一岁的卢照邻将遭遇他人生的第一次打击。

显庆元年(656),王义方上书弹劾李义府强占民间女子,逼死朝廷命官。朝堂之上,李义府还要狡辩,被王义方怒叱三声,才怏怏退下。皇帝李治明知弹劾属实,却不追究李义府之罪,反责王义方“毁辱大臣,言辞不逊”,将其贬为莱州司户。由从六品下的侍御史,贬为正八品下的外州小官,可谓前程尽毁。

卢照邻替恩师含冤抱屈,心中更是愤愤不平:假如皇帝如此是非不分,忠奸不辨,天下还有什么公道可言?做官又有什么意义?

王义方是个明白人。离开长安之前,他将所有弟子召集在一起,不许他们跟随自己赴莱州,因为那会严重影响他们的仕途。他反复开导卢照邻,还跟当时的名臣来济打好了招呼,直到这位得意门生情绪稳定之后,他才放心上路。

卢照邻素来敬佩来济。来济乃隋朝名将来护儿之子,来家向来都是硬骨头。

当年隋末权臣宇文化及发动政变,在洛阳弑杀隋炀帝,来护儿誓死不屈,被宇文化及杀死,同时被杀的还有他三个已成年的儿子。来济因年幼逃过一死。长大后,他在大唐任通事舍人,位列从六品上。

当年,太子李承乾因谋逆被废。在如何处理自己儿子的问题上,一世英明的李世民没了主意。他连问数声,重臣们无人应答。他们知道,李承乾虽然很混蛋,但到底是李世民的亲骨肉。可话又说回来,李世民是个在乎亲骨肉的人吗?谁知道他想不想开杀戒?所以,还是不说话为妙。

李世民见无人搭腔,既迷茫又恼火,这时,来济说话了,他主张留李承乾一命:“陛下上不失作慈父,下得尽天年,即为善矣。”于是,李世民废李承乾为庶人,留其一命,同时任命来济为吏部考功员外郎。这一官职仍是从六品上,品阶并未提升,但“掌贡举”,即担任科举考试的主考官,是“员外郎之最望者”,也是大唐官僚系统中最重要的职位之一。

其实,李义府也是李世民所看好的人。当时,李世民看中了李义府所写一首咏乌鸦的诗(这要命的审美),亲自提拔他做了监察御史。晚年,李世民又将来济和李义府任命为太子李治的东宫僚属,“俱掌文翰,时称‘来李’”。

李治即位后,来济先是任中书侍郎兼弘文馆学士,监修国史,很快又升任宰相。不过,他跟多数大唐元老一样,反对“废王立武”。而当李治坚决立了武后,来济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卢照邻见到的来济是个身穿紫袍、面容平静的老人。他并未多说什么,却已通过吏部的关系,为卢照邻谋好了一个职位——赴襄州任邓王府典签。

襄州,即襄阳。邓王名叫李元裕,乃唐高祖李渊第十七子,也是一位皇叔,现任襄州刺史。典签,负责王府中的文学事务,位列从八品下。

卢照邻拜谢而出,走在宽广的朱雀大街上,只觉得心中苍凉。他怎么舍得离开长安?这里是大唐心脏,距离理想最近的地方。然而早慧如他,又岂是不晓事的?从来济闪烁的话语间,再结合师父王义方的遭遇,他明白一场政治风暴即将席卷这座大都市乃至整个大唐。来济也是希望他尽量躲得远一点。

正在犹豫是否赴襄州时,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徐州的信。写信的正是骆宾王,自言已在道王府安定下来,担任从九品下的录事,一个最底层的小官。信中还说,感谢他当日点拨,自己近来在写诗上有了不少心得——

卢照邻胸中一股暖流涌动,心道:“襄州,去便去吧,正好想看看汉江了。”

邓王李元裕比道王李元庆小一岁,一个为李渊第十七子,一个为第十六子,紧紧挨着,彼此关系也好。

这里顺便一提,有人奇怪:李渊不是只有四个儿子吗?怎么又出来那么多儿子?

答案是:晚年生的。

其实,每个人都有爱好,皇帝亦然,特别是到了晚年。就像李世民年轻时虽喜欢宫体诗,可为了形象,还得装一装。等他到了晚年,就懒得装了。李渊年轻时喜欢女色,还跑到隋炀帝行宫里玩乐,当了皇帝后自然更放得开了。李元庆和李元裕就是这时候出生的。而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抢班夺权,被迫做了太上皇且已六十岁的李渊更是无所事事,一门心思投入到“爱好”之中。据史料记载,李渊的子女不少,共有十七个儿子和十八个女儿。所以,李治的皇叔和皇姑特别多。

在襄阳,卢照邻以其绝世才华迅速征服了邓王府。当时很多场合都要用骈文,卢照邻的骈文常常秒杀对手,邓王对他极其爱重,说:“此吾之相如也。”不过,卢照邻对于做司马相如那种御用写手,并无太大兴趣。他依旧在思索自己的人生使命。

在许多个夜晚,他望着汉江中的月光,想到骆宾王幼时所写的月亮,忧伤汩汩而出。

江水向涔阳,澄澄写月光。镜圆珠溜彻,弦满箭波长。沉钩摇兔影,浮桂动丹芳。延照相思夕,千里共沾裳。

——卢照邻《江中望月》

这首诗写得四平八稳,却情意绵绵。他内心是宁静的,这宁静的忧伤包裹着一颗晶莹诗心,如秋天的露珠,皎洁而又易逝。

岁月如流水,转眼又三年。这三年,卢照邻的日子波澜不惊,大唐却已江山变色。

显庆元年元旦,就是武氏被册立为后的第二年,其子李弘被立为太子。此前王皇后提议所立的太子李忠被废。显庆二年(657)春,在“废后”事件中反对得最坚决的褚遂良首先遭到沉重打击,被外放到偏远的桂州任都督。桂州,即桂林,在大唐历史上,这是无数被贬谪官员的一个中转站。随后,武后又指使许敬宗和李义府诬告来济和另一位高官韩瑗,给他们安上连同褚遂良一起谋反的罪名。褚遂良被贬到更南边的爱州(今越南境内),一年后含冤离世;来济被贬为台州刺史;韩瑗则被贬为振州(今海南三亚)刺史,终身不许回京。

显庆四年(659),李世民最信赖的大臣、长孙皇后的亲哥哥、皇帝李治的亲舅舅长孙无忌被诬谋反。李治一开始流着眼泪不忍心处理,但被许敬宗一番添油加醋劝服了。李治将长孙无忌发配黔州(今重庆彭水),并逼其自杀。

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于志宁,在“废后”事件中一言不发,拒绝表态。这样含混的态度,仍难逃被贬出京——当然,他保住了性命,成为寥寥无几能平安退休的元老……连番动作之后,朝中元老们几乎被清理干净,武后终于可以自由呼吸了。

在卢照邻看来,这段日子里唯一能算得上喜讯的,是李义府被贬官。武后的政治铁腕开始展露:她利用中下级官员的野心来打击朝中高官,谁帮她,她立刻给予丰厚回报;然而,只要某人对她失去用处,她立刻就会弃之如敝屣,或贬或杀,毫不留情。

这一日,卢照邻又收到骆宾王的一封信,激动得双手一阵颤抖。

信中称,道王任期将满,不久后将转任沁州刺史,想趁调动之机向朝廷举荐、提拔骆宾王。他命骆宾王写一纸“自叙状”,向朝廷“自叙其能”,好转呈吏部,以备审核之用。毕竟,王府中的官职也是需要经过吏部任命的。

说起来,这“自叙状”本是贞观年间传下来的惯例,本意是避免埋没人才。但像众多行政制度一样,时间一久便会走样,“自叙”变成了“自夸”。道王显然是一片好意,骆宾王也很想升官,但他耻于自夸,几经思量,终于拿定了主意。

他写了一篇《自叙状》,但写的是:

伏奉恩旨,令通状自叙所能。某本江东布衣也,幸属大炉贞观,合璧光辉,易彼上农,叨兹下秩。于今三年矣。然而进不能谈社稷之务,立事寰中;退不能扫丞相之门,买名天下……

一番谦虚后,笔锋陡转,结尾处六个大字:“斯不奉令。谨状。”

卢照邻读了随信寄来的这份《自叙状》,哈哈大笑,拍手称快:“固执己见,不从流俗。这才是观光兄的风格!以此心入诗,何愁无好诗?”

只是笑过之后,他又隐隐有些担心,骆宾王此状一出,不仅惹道王不悦,也是自断前程,这一生怕是要沉沦下僚了。

“唉!沉沦下僚的又岂止是观光兄,我不也是一样?”他长叹一口气。

在邓王府这三年,他虽备承关照,却也只被当成一个写应酬之辞的文学官。他瞧不上司马相如,但自己的地位比司马相如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这让他深感郁闷。好在邓王给他的时间很自由,允许他四处游历,加之王府藏书甚多,可做解忧之用。大唐官员一般任期为四年,眼看邓王在襄州四年将满,自己还要跟着继续混下去吗?

果然,没过几日,邓王召见卢照邻。平时,邓王视卢照邻为“布衣之交”,二人对坐本是常事,但这一次,邓王屏退左右,只与卢照邻私聊。

邓王说,自己数月后将转任兖州刺史,因此问问卢照邻的打算。卢照邻沉吟不语。邓王点了点头,虽未明言,却也暗示:此时离开王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武后对大唐宗室盯得很紧,近来皇族动辄得咎,倘若不称职,便会被问责;而称职的话,又会受猜忌。

他建议卢照邻赴长安应考,皇帝和武后都重视科举,没有科举出身,日后恐难有前程可言。而卢照邻凭借自己的才华,再加上邓王的推荐书,定可金榜题名。闻听此话,卢照邻心中感激,深深一拜。

早春时节,卢照邻打马回到了长安,为次年的春闱做准备。其时,满城柳絮纷飞,他看着这座熟悉的都市,心中思绪如海。

长安是整个天下的魔力之都。一个人但凡在长安住过,无论他日后走向哪里,长安都会永远住在他心中。

宽五十丈的朱雀大街自南至北,将长安分为两部分,道旁是高大的槐树。城中有南北向大街十一条,东西向大街十四条,除宫城、皇城和东、西两市之外,共有一百零八坊。各坊之间,街道也极为宽阔。

长安的格局是“东贵西富、南虚北实”。整座城以朱雀大街为界,街东五十四坊连同东市,归万年县管辖,多贵族;街西五十四坊连同西市,归长安县管辖,多富豪。宫城、皇城及中书、门下等政府机构,还有皇子、重臣的宅邸,都集中在北部。南部多为平民百姓居住。最南端比较荒凉,即便城墙里面的部分,也空空荡荡,当时仍作为农田耕种。

卢照邻信马由缰,一直走到宣阳坊。此处紧邻国子监和科举考场,与东市也只一街之隔,可谓闹中取静,他就在此寻了一处客栈,住了下来。

这家店名为“四方客栈”,店面不算太大,却是一座高楼。店中赶考的士子不少,但卢照邻是从八品下的王府典签,而绝大多数举子都是白丁,官民之间有着根本的区别。这样的身份,使他鹤立鸡群。

而且,依大唐惯例,举子就算考中了进士、明经,也很难立刻做官,还须经吏部铨试。过了吏部这一关,开始也只能做个九品小官。相形之下,卢照邻的起步已高出太多。他的一袭青色常服分外惹眼,客栈的胖掌柜很客气,任他选了一间顶楼的上房,房间略窄小,但视野极好。如此便安顿下来。

卢家在长安颇多亲族故旧,卢照邻虽不愿走动,必要的礼法却不能少。

这年三月三,卢照邻应邀赴城南曲江参加了一场诗会。

这里顺便一提,曲江不是江,而是一个巨大的湖泊。传说当年大兴城(即长安)建成后,隋文帝杨坚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有一条龙从天而降,落于白鹿原汉文帝墓前,因枯渴而挣扎不已。于是,他连夜召见大兴城的设计者宇文恺。

皇帝关心的事,当然是大事。梦是不是呢?说是就是。

宇文恺赶紧说,因为城中缺乏大型水泊,才会有此“渴龙受困”之梦。他立即修改设计方案,在城东南角地势较低处进行挖掘,形成湖泊,又引浐水入湖,改湖名为芙蓉池。唐灭隋之后,沿用了汉代曾经用过的“曲江池”之名,将此湖命名为曲江。此处便成为长安士人和女子们的游春之地,也是文人雅士聚会赋诗之处。

这次诗会上,卢照邻见到了传说中的上官仪。此时,上官仪虽尚未拜相,却已是御前红人——他也早已听说过卢照邻。卢照邻还写了一首诗,上官仪很欣赏,连称后生可畏。对此,卢照邻笑笑,施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