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能守住一条大河,是一件幸事,也是一件乐事。
我的家乡保德县,位于晋西北黄土高原腹地,晋陕峡谷东岸。黄河自北边的天桥峡奔腾而来,环绕过近半边县域,然后从南边的冯家川乡离境。河对岸是莽莽苍苍的陕北高原——一方古老而又骚动不安的土地。
我第一次见黄河,是在十三岁那年的春天,随父亲到三十里外的县城去,爬上一座黄土山梁,眼前突然一亮,一道宽阔的河川铺展在山脚下面。河中大水与两岸山梁颜色相近,浑然一体,猛一看好似满山的黄土流到了河里。极目眺望对岸,仿佛有百里之遥。看惯了七零八落的沟坡梁峁,突然看见这么一道大河川,我惊叹不已,顿时便觉得,家乡有这样一条大河,很了不起。
1982年,我大学毕业,在紧邻黄河的小县城安下家,从此就守在河边,看水涨水落,听河声浩浩,屈指数来已近四十载。1989年,我参加山西省青年作家散文大赛,写出《黄河流凌》一文,迄今断断续续地记录黄河也已30年。在此期间,西至青海,下至山东,黄河沿岸的一些重要地段我都走过。特别是晋陕峡谷,我来来回回反复盘点,熟悉得如同自家门前的街路。
从我第一次看到黄河到现在,时间过去了50年。50年对于一个人来说委实不短,小孩变成了老头,但于古老的黄河来说,只是一瞬间。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河上也发生了一系列复杂而又巨大的变化,演绎出了一连串生动曲折的故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河上大船往来,晋陕峡谷还是一条黄金水道。七十年代洪水滔滔,曾淹没过保德县城街道。八十年代流量大减,碧水如蓝,让许多初见黄河的人惊诧不已。九十年代一河水纤弱如丝,下游甚至连续出现断流,1997年居然断流226天。进入二十一世纪,天帮忙,人努力,河水渐渐恢复了流量。50年间,河上消失了船帆,河中少了河柴和鱼。后来沿河开了公路,跨河大桥宛若搭积木一般接二连三地架起来。峡谷里矗立起一座又一座大坝,水量由人工调控,不少河段水流变清,让古人心心念念的“黄河清”成了现实……黄河在过去50年里的新鲜事,比此前500年间发生的还要多。我守在小城里看河,犹如阅读一部史诗巨著。
黄河历来被看作是中华民族的血脉,黄河水流牵动着国人的心,其意义不言而喻。守着这样一条大河,眼看着河上如此多的变化,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几十年来,看黄河,描摹河中风物,记录河上故事,已经成为我的一种习惯。经年累月,杂七杂八,有趣的、无聊的,如捞河柴一般,不知不觉间捞起了一大堆。现在从里面选出36篇,按写作时间汇成这本集子,算是一个小结。山旋水转,沙飞浪涌,千里胜景,百年风物。这里有古老的航运故事,有历史钩沉,有地理探究,有古今人物逸事,有地方民俗,还有漫步黄河岸边的闲情逸致。
保德县城地处偏远,是黄河让这座小城生动了许多,黄河同时也赋予人们各种灵感。石走水流参大化,星移斗转见天心。世间万事万物,或明或暗,总有某种关联。浪花上能看到时代的变迁,波涛里能听见岁月的回声,写的是黄河物事,然而又不单是些物事。
长河滚滚,逝者如斯。守读黄河50年,打捞几束河柴在此,献给家乡,献给黄河。
是为序。
高定存,2020年10月 于保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