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出虚无主义的深渊:路径与反思
- 杨丽婷
- 8468字
- 2025-04-08 20:15:57
第一节 尼采对虚无主义的理解与反抗
虚无主义是尼采思想的核心概念。但尼采第一次遭遇“虚无主义”这一概念,并不是哲学的,也不是政治的,而是文学意义上的。1873年夏天,尼采阅读了屠格涅夫的小说《父与子》的法文译本。这是虚无主义概念在尼采世界的第一次出场。但真正对尼采产生深远影响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1887年,尼采阅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许多著作。其中《群魔》对尼采的吸引力最为明显,这直接体现在尼采的笔记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中关于虚无主义的批判指向的是西方理性主义。正是西方理性主义导致神-人的爱和道德被人-神的利己主义和权力替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虚无主义者是反基督者。尼采对这一思想表示了足够的兴趣。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在《论道德的谱系》中尼采宣称他打算写一本名为“论欧洲虚无主义的历史”的书,而这本书将被包含在一本正在进行的书中,即《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虚无主义概念在文学意义上的使用对尼采有直接影响,但“尼采并没有简单挪用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屠格涅夫作为反基督教的虚无主义概念,而是把这个概念反转过来,并且通过这种反转,完全突破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犹太人作为虚无主义者原型的认定”。[2]
在尼采的著作中,“虚无主义”这一术语首先出现在1886年的《超善恶:未来哲学序曲》中。在1887~1888年的《论道德的谱系》《偶像的黄昏》《反基督》《瞧,这个人》中,“虚无主义”一词反复出现,且与宗教直接相关。如尼采把基督教和佛教描述为“虚无主义的宗教”,与“颓废者的宗教”一词几乎等同。但只有在《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以下简称《权力意志》)中,“虚无主义”概念才获得真正的核心地位。《权力意志》于1901年出版,1906年扩版再编。正如尼采所说的,《权力意志》是一本“正在进行的书”,尼采本人遗稿的碎片化和编者意志的干预使本就如迷宫一般的思想更为扑朔迷离。有学者指出:“不是尼采本人,而是他的所谓grossoktav版(1894~1904)中‘遗著’的编者,把虚无主义置于他晚期思想的前沿,由此引发了这一术语在20世纪的主要哲学和政治后果。”[3]
尼采关于虚无主义的论述,同样遵循他的格言式风格。虚无主义的内涵是含混不清的,但同时又经常以断言的形式出现。尼采把虚无主义描述为一种历史进程,一种心理状态,一种哲学立场,一种文化状况,一种虚弱的表象,一种强壮的迹象,危险中的危险者,一种神圣的思想道路。这一情况导致了后人在讨论虚无主义问题时,首先遭遇的就是虚无主义概念的不确定性,许多争论也由此而生。《权力意志》诞生的特殊情况更使得后人必须面临一个尼采式的解释学问题:如何区别“真实的尼采”和“被解释的尼采”。毫无疑问,任何人都无法做到还原一个原初的尼采,而只能尽量地接近尼采。在审视尼采的虚无主义问题时亦然。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既要遵循文本的叙述,又要深入尼采哲学思想的脉动来把握。
总体而言,尼采把虚无主义的本质理解为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这根源于上帝之死。因而虚无主义乃是西方历史现实的必然运动,而且是一个正在进行的普遍的历史事件。虚无主义是一名恐怖的来客,尼采想要它尽快到来,又希望尽快驱逐掉它。驱逐的方式是借助于一次全新的开始,即借助于超人的权力意志对价值体系进行重估,重建符合生命意志伸张的新价值体系。
一 虚无主义的本质: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
对尼采来说,虚无主义有两个最基本的规定性:一是与生命的意义和目标相关,意味着普遍意义的丧失;二是与生命体验和情绪相关,意味着迷茫与失望。从其最广泛的描述来看,虚无主义就是认为生存没有意义。大体而言,意义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是指众多价值种类中的一种。首先,它与伦理价值等并列,同属价值中的一类。生命可以是无意义的,但仍然值得活下去,因为他可以追求其他的价值,比如道德、正义等。其次,它与周围世界相关。生命通过为这个世界做出自己的贡献,在人类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印记而获得意义。最后,它指的是个体生命,而非普遍的人类生命。因此,也许整个人类都无法改变世界历程,但并不代表个体的生命不值得存在,个体生命仍然可以开心幸福。二是指普遍的评价性。它直接涉及生存问题——生命本身是否有意义。在此追问的并非人类生命中是否拥有一些特殊的价值,而是生命是否值得活下去的问题。这个层面上的生命意义是一个纯形式的概念,它的内涵由行动者的最高价值和理念所决定,因此,若生命无意义,则无法继续活下去。而且,它所关注的是普遍的人类生命,而不是个体生命。可以明确的是,尼采的虚无主义指的是第二个层面的意义。根据尼采的分析,无意义与无价值是可以互换的,生命是否有意义可等同于生命是否值得活下去。因而,虚无主义就是认为普遍的生命没有价值,生命不值得活下去。
那么,怎样的生命才有价值,才值得活下去?对尼采而言,就是激励人心的目标,或者说能鼓励生命活下去的目标。从这个角度来说,虚无主义就是这种目标的缺失。“虚无主义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最高价值自行贬值。没有目的。没有对目的的回答。”[4]在此,尼采的虚无主义概念预设了一个关键的前提:只有能够激励行动者继续活下去的目标,才能算是一个激励人心的目标,才能使生命获得意义。而目标能够具有这种激励人心的性质,取决于两个条件:一是行动者对目标意义的评价,二是行动者对目标现实性的评估。对这两个条件的考量,直接影响了生命体验和情绪。
生命是否有意义取决于行动者的评价:目标是否有意义,是否具有实现的可能性。缺乏第一个条件,将表现为迷茫的虚无主义;缺乏第二个条件,将导致失望的虚无主义。尼采明确地宣告:虚无主义就是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但他的批判却指向所有的价值。这是由最高价值的特性决定的。与最高价值相关的是较低价值。对尼采来说,最高价值具备以下两种性质:一是最高价值是较低价值成为其自身的基础;二是最高价值能否实现决定了较低价值能否实现。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将直接导致其他较低价值的贬黜,且将直接导致生命的无意义。尼采认同道德虚无主义的观点:道德不具客观性,因而价值同样不具备客观性。但是与之不同的是,尼采更注重这种认知所带来的现实感受——迷茫。不过,虚无主义的迷茫与极端的怀疑主义不同。即使价值具有客观性,极端的怀疑者仍然认为我们无法获得这些价值。但更需要注意的是迷茫的虚无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区别。反现实主义认为不仅价值不具有客观性,而且我们生活的感性世界亦不具有客观实在性,一切皆是无。尼采的虚无主义明确地承认感性世界的现实性,只是因为意识到最高价值的虚无,才会发生迷茫,才会缺失生命的意义。追求生命的意义是人的自然需求。
莱茵斯特(Bernard Reginster)认为,“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这一宣告使大部分学者只关注虚无主义的第一个内涵——价值是否有意义,而忽略了虚无主义的另一个核心内涵——价值是否能够实现。后者将引发虚无主义的另一个表现形式:失望。[5]虚无主义的失望并非个人无法获得自己目标或意义的失望。意义所指向的是普遍的评价性,因而关涉的是普遍的人类生活。“要得出普遍的生命,而非个体生命是无意义的,虚无主义者必须相信,这个世界必然地或本质地,与他的价值实现是敌对的,所以任何个体生活环境的变化也无法改变这一点。”[6]理解虚无主义的失望,必须首先厘清虚无主义与悲观主义的差异。大体而言,悲观主义是虚无主义的“前期阶段”,两者的共同特征就是认同最高价值无法实现,但两者的不同在于:悲观主义者对此只能消极地认同,如叔本华和佛教徒;而作为“有作为的悲观主义”即虚无主义者,将直面惨淡的现实,“简言之:我们拿来赋予世界价值的范畴,如‘目的’、‘统一性’、‘存在’等等,现在又通过我们之手抛弃了——于是,世界呈现无价值的外观……”[7]悲观主义者尽管对目前的最高价值的实现抱着失望的态度,认为它在现存条件下不能实现了,但还耽溺于这样一个幻想:也许还有另一个美好的世界,能够最终实现最高价值。虚无主义者则彻底否定了这一可能性。因为这些“最高价值”根本不具客观实在性,它只是人们臆造的、为满足心理需要的一种“幻想”。用尼采的话来说这种幻想是“心理学状态的虚无主义”。
总之,从悲观主义与虚无主义的联系与区别来看,“悲观主义构成了虚无主义的症候。当我们从虚无主义返回到悲观主义时,这是虚无主义谱系的回溯”[8]。虚无主义就是一种极端的悲观主义,它对最高价值实现的可能性彻底不抱任何希望,彻底“失望”,因为这些最高价值根本不存在。这也正是尼采所区分的虚无主义的两种形式:积极的虚无主义与消极的虚无主义。“虚无主义。它有双重意义:A.虚无主义是精神权力提高的象征:积极的虚无主义。B.虚无主义是精神权力的下降和没落:消极的虚无主义。”[9]
此外,尼采还区分了不完美的虚无主义与完美的虚无主义,二者的区分可以更进一步明确虚无主义所表现出的“失望”。尼采认为,面对最高价值在当前现实条件下无法实现的情况,有一种虚无主义尽管承认了这一点,却仍对最高价值所寄寓的超感性领域抱着希望,试图通过重建另一套价值系统来填补超感性领域的虚空。这就是不完美的虚无主义。“不完美的虚无主义,它的种种形式:我们生活于其中。不去重估迄今为止的价值,而试图逃避虚无主义:会适得其反,使问题弄僵。”[10]与之相对的是完美的虚无主义:“虚无主义的极端形式认为:任何信仰,任何自以为真实的行为一定是谬误。因为,根本就没有真实的世界。……虚无主义否定了真实的世界、存在和神圣的思维方式。”[11]极端的完美的虚无主义彻底否定了最高价值所寄寓的超感性领域的存在。
对尼采来说,不存在感性领域与凌驾于感性领域之上的超感性领域,只有感性领域与非感性领域的区分。并且,感性领域也并不比非感性领域低级。换言之,尼采否认超感性领域的存在,而肯定感性领域对生命的意义。“(完美的虚无主义)这种形式本身含有对形而上学世界的非信仰。”[12]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断言:虚无主义是一个哲学问题。而这一断言可通过对虚无主义来源的分析获得更充分的证明。
二 虚无主义的根源:“上帝死了”
尼采认为,虚无主义的根源在于“上帝死了”。尼采对“上帝死了”的描述并不多,他直接把这个命题当作一个被广泛认知的事件。但是,“上帝死了”的真正内涵是什么?为什么“上帝死了”将导致虚无主义?从尼采其他的阐述中可以获得两个层面的认知:一是指基督教上帝所代表的价值信仰体系的崩溃;二是指肇始于柏拉图的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体系的崩溃。
首先,尼采关注的并不是上帝是活着还是死了,而是上帝的信仰已经缺失、上帝所代表的最高价值已经丧失了其有效性的问题。在基督教文化中存在两个世界:一个是“上帝”的世界,或彼岸世界,代表着全知、全能、全善和完美,这是最高价值的建构和体现来源;另一个是现实的人所生活的世界,或此岸世界,充满了无知、愚昧与罪恶的世界。彼岸世界是永恒的不变的真实世界;此岸世界是变化的生成的虚幻世界。人在此岸世界的生命历程完全是为了“赎罪”,只有死后,才有可能到达那个本质的真实的世界。按照这一逻辑,彼岸世界所代表的最高价值根本不可能在此岸世界获得真正的实现。而以此为基础和依托的其他较低价值,也无法获得真正的实现。所以,现实的生命特征表现不是“真实”,而是“虚假”。现实的生命行为无法生成意义和目标。“通过生成达不到任何目的,实现不了任何目标……这样一来,对于生成的所谓目的的失望,就成了虚无主义的原因。”[13]个体渴望通过总体性和整体性来获得存在感,“能够信仰自身的价值”,但是根本没有所谓普遍的东西。当个体无法通过生成获得意义,也无法通过整体性获得存在感时,只能谴责此岸世界的虚假并寄希望于彼岸的“真实世界”。“然而,一旦人们明白了,臆造这个世界仅仅是为了心理上的需要,明白了人根本不应这样做的时候,就形成了虚无主义的最后形式。”[14]
其次,基督教信仰有其哲学基础,即柏拉图主义。柏拉图哲学的核心思想就是形式理论。柏拉图认为,人有生老病死,变化无常,但形式是不变的、真实的、永恒的。这意味着存在两个世界:一个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变化的、生成的世界;另一个是形式的世界,不变的、真实的世界。柏拉图的形式理论融合了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的思想,解决了前苏格拉底哲学的重大难题,同时也影响了中世纪哲学甚至近代哲学。尼采深刻地意识到,这一哲学传统造成了一个深重的历史问题:人们现实生活的此岸世界是虚幻的、不完满的,人的本质永远无法在此岸世界实现,所有的价值都无法在现实中实现,而这一切的原因都在于,超感性领域被预设为凌驾于感性领域,感性领域永远无法提升到超感性领域。而这正是西方形而上学的虚无主义本质所在。西方形而上学传统所预设的前提决定了它本身价值的自行贬黜和理论逻辑的自行崩溃。如尼采所言:“‘另一个世界’,这种观念来源如下:——哲学家虚构了一个理性世界,在适于发挥理性和逻辑功能的地方,——这就是真实的世界的来源;——宗教家杜撰了一个‘神性’世界——这是‘非自然化的、反自然的’世界的源出;——道德家虚构了一个‘自由的’世界——这是‘善良的、完美的、正义的、神圣的’世界的源出。”[15]“对理性范畴的信仰乃是虚无主义的原因。——我用来衡量世界价值的那些范畴,乃是同纯虚构的世界有联系的。”[16]
在此意义上,尼采对虚无主义的理解与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是内在一致的。传统形而上学的内在机制设定决定了虚无主义的必然产生。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历史演进过程,同时也成了虚无主义的产生和发展过程。虚无主义不仅是个体的情绪体验,而且是现实的历史运动。这一历史运动根植于主导西方人思维的传统形而上学土壤之中。因此,要撬动这一根基,唯有深入哲学层面,进行根本范式的转变。
三 虚无主义的克服:权力意志对价值体系的重估
大部分学者都将尼采的虚无主义思想理解为价值虚无主义。尼采对消极虚无主义和不完美的虚无主义的批判,容易使人们形成这样的误解,即尼采反对一切价值,主张不要任何价值。其实,尼采并非不要价值,而是反对价值设定的标准及在此基础上所建构的价值秩序。尼采认为,基督教和柏拉图主义所设定的价值压制了生命的意志,是奴隶的价值,是颓废的逻辑学,是生命虚弱的表现。按照尼采的逻辑,虚无主义是欧洲历史的必然性运动,但这只是一种“过渡状态”。在某一时刻,我们将需要新的价值。因此,对虚无主义的克服——重估一切价值——乃是一曲令人振奋的“未来派音乐”。当尼采自命为一名虚无主义者时,他所指向的是一种积极的虚无主义。积极的虚无主义是与“价值重估”一致的。重估的标准是权力意志,主体是超人,过程是相同者的永恒轮回。
1.权力意志:重估的标准
如所罗门所言,“虚无主义是问题,而强力意志是问题的答案。……基于强力意志,尼采把虚无主义作为接受一个完全不同的价值秩序的基础”。[17]尼采认为,积极的虚无主义者勇于打破违背生命意志的传统价值秩序,建构符合生命意志保存和提升的新价值体系。权力意志与传统的价值秩序设定原则的不同在于三个方面。首先,权力意志对价值的评估和设定是以人的生命为标准的。尼采认为基督教和柏拉图主义都是通过外在的权威来压抑、削弱生命。“生命不是内在关系适应外在关系,而是权力意志,它从内在关系出发,不断征服和同化‘外在关系’。”[18]权力意志看重自我力量的增殖和提升,这正是个体的最高利益所在和最高权力表现。因此,凡是增强权力感、权力意志、人自身的力的,都是善的;相反,凡是使人软弱的都是恶的。权力意志的设定,是从人本身出发的、展示人的生命力和意志的内在价值设定过程。其次,权力意志对新价值的设定是一个不断生成创造的过程。生命的本质是权力意志,权力意志的本质是创造,是一种“不断增长”的命令。尼采认为,只图保存不求提升的价值设定是对生命的背叛,是衰弱的象征。不断追求权力的增殖和提升才是生命的体现,是强健的象征。权力意志乃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创造性力量,使人在世界中不断自我提升和超越。“和各种不同的感性刺激一起,创造意义的潜能构成了‘权力意志’的核心。”[19]最后,权力意志既是否定的,又是肯定的;既是批判的,又是创造的。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里,尼采有一个著名的精神三种变形说。“我告诉你们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最后狮子如何变成小孩。”[20]骆驼的名字是“你应”,骆驼精神代表着负重与顺从,正是人性从属于神性的谦卑写照,对应于绵延两千年的基督教虚无主义。狮子的名字是“我要”,狮子精神代表着否定与批判。“创造新的价值,——狮子亦不足为此:但是为着新的创造而取得自由,——这正需要狮子的力量。创造自由和一个神圣的否定以对抗义务:兄弟们,这是狮子的工作。”[21]狮子的破坏性可以咬碎传统道德价值的束缚,但若一味地批判和否定,那将只能永远沉溺于消极和颓废的虚无主义深渊中。彻底的破坏是为了全新的开始。只有积极肯定的创造,才能为生命的增殖和提升创造条件。因此,尼采说道:“为什么掠夺的狮子要变成孩子呢?孩子是天真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游戏,一个自转的轮,一个原始的动作,一个神圣的肯定。是的。为着创造之戏,兄弟们,一个神圣的肯定是必要的:精神现在有了它自己的意志;世界之逐客又取得他自己的世界。”[22]
2.超人:重估的主体
尼采的权力意志是一种强大的、高贵的、主动的创造性精神。能够承担起这一精神的主体是超人。尼采的超人与末人是相对的。尼采认为,基督教的道德价值观有两个基本要点:一是否定生命的禁欲理念;二是否定等级的平等理念。禁欲理念将精神低矮化,平等理念则将这种低矮化普遍化。“‘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个概念为害最深;人们会禁止本来属于强者特权的那些思想和行动——仿佛强者就不配作人似的。人们破坏了仰望强者的名声,因为人们把最弱者的护身符(也是针对最弱者自身)树为价值标准了。”[23]基督教道德价值观塑造的是末人,他们软弱无力、平庸浅陋、庸俗无知、无所作为又扬扬自得。在尼采的表述中,末人与群畜、奴隶、大众、群氓等是等同的,都是尼采所蔑视、贬斥的低等种类,他们所表现的都是颓废、虚弱、平庸的虚无主义精神。只有超人才是能够直面虚无主义、克服虚无主义的主体。尼采在《瞧,这个人》中叙述过:“‘超人’,是用来形容一种至高卓绝之人的用语,这种人同‘现代’人、‘善良’人、基督徒和其他虚无主义者完全相反——它出于查拉图斯特拉即道德破坏者之口,是个很值得深思的用语——几乎人人都把它想当然地按照与查拉图斯特拉形象对立的价值含义来理解。硬说超人是一种高等的‘理想主义’典型,是半为‘圣徒’、半为‘天才’之人……还有另一个有学问的、头上长角的畜生由此而怀疑我是达尔文主义者。”[24]只有超人才能发挥权力意志重估价值,创造新的价值秩序。超人是欧洲历史中的新人,是积极的、强壮的、富有独立性和创造性的高贵人群。超人及其所培育的高等阶层承担着教牧低等阶层的使命,使后者获得安身立命的基础。
3.相同者的永恒轮回:重估的过程
需要注意的是,超人的权力意志所创建的新价值不是一成不变的,也不是绝对有效的。破与立是不断循环往复的。没有绝对的先在律令,没有任何普遍的外在权威,唯一的标准就是生命意志的伸张。超人对价值的重估和创造过程是一个不断批判、生成的过程,是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尼采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里叙述了永恒轮回的中心思想:“万物方来,万物方去;存在之轮,永远循环。万物方生,万物方死;存在之时间,永远运行。万物消灭了,万物又新生了;存在之自身永远建造同样的存在的屋宇。万物分离而相合;存在之循环对于自己永久真实。存在念念相生;围绕着这之轨道,永远回环着那之星球。任何一点皆是宇宙的中心。永恒的路是螺旋形的。”[25]“上帝死了”这一事件抹去了人生的地平线[26],对个体来说,世界无始无终,没有永恒的目的,也没有既成的模式。每一件事件都是在无意义的陀螺式地旋转,每一个历史时刻都将被无穷无尽地重复。“假如恶魔在某一天或某个夜晚闯入你最难耐的孤寂中,并对你说:‘你现在和过去的生活,就是你今后的生活。它将周而复始,不断重复,绝无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种痛苦、欢乐、思想、叹息,以及一切大大小小、无可言说的事情皆会在你身上重现,会以同样的顺序降临,同样会出现此刻树丛中的蜘蛛和月光,同样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时刻和我这样的恶魔。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停地转动,你在沙漏中,只不过是一粒尘土罢了!’你听了这恶魔的话,是否会瘫倒在地呢?你是否会咬牙切齿,诅咒这个口出狂言的恶魔呢?”[27]对于大多数末人来说,永恒轮回是难以忍受的。对于超人来说,这同样是一个挑战。超人需要在每一个瞬间砸碎既有的价值基础,不断在虚无之上构建新的价值。这就如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一般,每一次艰难地将巨石搬运到山顶,但巨石又会滚落下山。徒劳无功,但又循环往复。人生的每一瞬间就是这样的“努力—无效—无望—再努力”的轮回重复。但正如加缪所言:“幸福和荒诞是同一块土地的两个儿子。他们是不可分的。”[28]超人的权力意志能够直面这一虚无和无望,将这悲壮的曲子演绎成愉快的舞蹈。每一次登上顶峰的斗争,都是生命意志的展示,都足以充实人的心灵。这就是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对虚无主义的破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