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甲录卷四

光绪四年戊寅三十六岁

学仍在周冈。先君在槐店过年，年前屡请回家不允，又加以姑母之词，先云过灯节回，又云过清明回。嗣灵柩回在清明后，竟成谶语。盖以生意尚顺，一振奋间可以还清夙负也。欠外债三百馀千，先君常以为忧，且云我死不为尔留账。讵天不由人，此次得利大可抵债，而得病后心即昏迷，竟被郭家店昧去百馀金及一切棺殓之费，到家时外欠如旧也。先兄此时诚心理家，不以为劳，能写能算，邻村车十馀辆，同出运粮，皆推为首领，呼东则东，呼西则西。一日车赴槐店，夜行失路，天明问土人，据称此赴界首集路，槐店路已过。先兄以先君时在界首，向众车户言曰：“界首虽远，得利必厚，即往界首，何如？家君在界首数月未见，可借以省视也。”众皆唯唯。及至，先君帽偏戴。向来衣冠必正。问之曰：“头微疼，想受风耳，不以为意也。”先兄将粮买好装车毕，向先君请曰：“随车有人，令车先回，儿留此伺候几日，何如？”先君说也好，即请医调治，讵不能取效，不三四日即从此见背，时三月十一日也。先兄云：“卧床后即不语，问郭家店存银若干。”曰：“存许多。”再问不答，惟见背前一日医生诊脉，望医生曰：“全在先生遮（这）一剂药呀。”药煎成，不能服，先兄以口送之，临终穿衣赖协和王掌柜帮助。先兄素不为先君所喜，先兄欲读书，先君不许，时受诃斥。临终惟先兄一人在侧，痛哉。余与四弟在周冈闻讣，涕泣匍匐星夜奔家，与三弟同往，及至，已七日。时天气渐暖，痛哭后将蟒袍覆身即盖棺。在粮行栈坊门面房下，四面透风，何以养病，痛哉。闻先兄云，外服贡绸袍袿一套，买鄢陵逃荒者内衣衾裯俱未及换，棺则柏木十二圆心，一贩粮客因病自备船载以随，托人以八十金购之。界首虽集镇，估衣木作铺俱无，得此衣与棺，及先兄之不期而至，咸谓先君行善所感云。然为子者睹此草草，家无以家，何以为情哉。余家数十年无丧事，先兄不知棺须张裹已误于前，只有从外补苴，讵匠拙又不肯为力，不孝之罪百身何赎，惟有痛哭而已。先是借一马车为迎丧计，以尺度之棺长，车不能容，陆行亦太不安，乃令三、四弟坐车归，余与先兄顾船护丧。行时大船皆载粱粒，三十千钱雇一小船置棺于中，余与先兄蹲两旁，夜则倚棺眠。船户一幼子一妻，分居首尾。行出集十数里，天大风雨，河水暴涨，船户另有小船带绿豆数石，恐夜被偷窃，提船中央。临宿，船户向余曰：“如船底水过寸，急告余。”始知船有罅漏，一时神魂俱丧，屡以手探，不敢假寐，夜半水果盈寸，船户令余兄弟出舱，一执盖，一顶席，立船头，令幼子入刮水，愈刮愈涨，令人急死。天已黎明，唤船户入，将罅漏填塞，而水渐少矣。时中心惴惴，战栗危惧，莫可言状，万一有失，何以为人？惟默祝速到周口，入运粮河，河水较小，可以无虞耳。讵至周口，先兄染病，入运河，水又抗浅，日行三二十里，至靳家桥先兄病重，不得已弃船雇小车送先兄至家，请架迎灵柩回。邻亲皆谓不宜入宅，余决不以为然，夫大众之见不过谓不吉耳，然不吉有过于此者乎？棺停上房正间，急请李四老爷来，张布于外，加漆数层，以图补救，位置略定而余病矣。时先兄服药数剂，总不见效，昏迷不语，赵惟一至，忽起曰：“郭家店昧咱银子否？”赵曰：“无有。”复卧，从此不再语，语亦颠乱。临终前一日，余立床前，似欲语而不能，乃以手揭被指身，始悟令穿衣服，伤哉。延至四月□□[1]日，竟亦见背。余力疾起，痛不欲生。盖余读书向不理家事，先君去世，有先兄在，尚可照料，先兄又故，此等重任，余何能担哉。先兄昏迷之际犹乱语曰：“兄弟没吃饭，管船烙饼呀。”缘余不善食米，船户日惟米饭二顿，先兄恐余受饥，故呼船户造饼不置也。先兄爱弟之心可谓笃矣，余何以报哉。尔时以家计艰难，衣衾既不如意，棺又为木作铺所误，虽四独板，而形太小几不能容，至今犹为椎心。知有今日，虽变尽家产亦力从厚矣，此余不弟之过也。由是余病加重，合家大小二十馀口，除内子无不病者，三年内大小伤人八口。意者天灾流行，人不能逃，不死于饥即死于病耶。嗣余病稍差，养骡马六七头，坐食几不能支，欲价卖，天已落雨，秋后买更贵，进退维谷。先姑母曰：“佃户范照人甚可靠，令伊使车出门，得钱可顾草料，寻一跟车人便得，胜于贱卖贵买也。”余沉吟良久曰：“丁忧无好运，恐有不测之祸。”姑母曰：“父母俱亡又有何祸乎。”余意谓不过再死牲口耳，以前已死骡一头也。正商论间，余母舅曰：“我去跟车。”余曰：“舅已老矣，恐不行。”答曰：“少年常使大牲口，今虽老，跟车有何不行。”少顷又戏言曰：“如此荒年，在家不能净食好面，俗呼麦面为好面。出门食好面馍去，岂非快事。”余不能止。适有赴周口送杂货事，送至交卸，放空回。范照得疟疾，车出街走旷野间，范卧车箱，母舅代执鞭过一小桥，牲口不听呼唤，车拥母舅仆，车过而右股折矣。祸之来也，岂不奇哉。余造何孽而如此颠连耶？母舅无子多女，诸表妹来视，相向而哭，若以为余挣钱而至于斯者，冤哉，又何言哉。幸先生得力，赵惟一世传接骨。居然接好，不为残人，从此静坐，再不敢动矣。此皆四五月间事也。余以运乖，所住皆草房，停柩甚不放心，夜常梦失火，且恐万一有他，未送先人于地下，即死亦有馀辜，决意行殡事。李雨人作霖择一八月某日，一六月初六日，余性急，择六月用之。至期大雨倾盆，终日不息，纸扎俱不能用，仅用红毡一条盖棺，三棺并出。余病后元气未复，又经雨水，深处几过膝，安葬回已困顿不堪矣。三日圆坟补烧纸扎罩子，四弟留三里庄未归，为近墓也。伊夜梦有人掘墓，余腰缠红绸一匹。急视之，坟果下陷，而余则腰起粟如石榴子大，医者以为缠腰瘤，以针挑破，用醋和生铁锈抹之，而红绸之梦亦验。然大事已过，死亦不惧矣。三弟妇坐月未满，送殡受风，三日而亡，择日葬之。余谓家人曰：“尔死我埋，我死尔埋，运气至此，何忌讳之有哉。”过百日赴馆，以年景歉收，学生火食多送不到，东主亦无力垫。九月即散馆归，从此重任在身，不能远出矣。

光绪五年己卯三十七岁

学设姜堂，去家不远，可以兼顾也。东主则杨惕斋浡然茂才，并请伊在二合号，先君与赵李合伙得利，赵已抽出，余与李设此号。教余与李光宇子侄，亦古人易子而教之意。嗣杨与余结为儿女姻亲，伊二子皆入庠，次子则余婿也。时鄢陵张诒桦兄弟、太康杨九丹等皆从学，每考补廪入学者数人，府县前十，恒居其大半。每课余先将生童题各拟作一篇，其改大半或十之三四者不与焉，出题则平日择四书中像河南题目者，书一纸条作阄置匣中，逢课拈出一纸，又与张芳亭大化、李仲庚衡杓会课，盖进取之志不少挫也。三月初三日课生题，拈出“乐道人之善”二句，是科秋闱即此题。童题拈出“友直友谅”二句，童试拟作脱稿，生题前后布置已定。适家中信来，大侄翰藻病喉症，百药罔效，嗣喉愈而元气已伤，竟至于殇，伤哉。此先兄之长子也，读书不甚聪明，天生理家才。一日运米，筹数参差，方争论间，儿出证之，众论遂息。盖进米一口袋，儿墙上划一道，于筹外记之也，此五六岁时事，刻已十八九，将迎亲矣。先兄去世犹赖此儿，可以助余，而竟至于是，此余所以一痛而绝也。馀一小者，人呼“老傻”，何家门之不幸哉？

光绪六年庚辰三十八岁

学仍在姜堂。是年，有大挑场，以二十七个月核计之，至期可以起服，然不会试不准入挑，故未赴。四弟县试得案首，县尊为孟觐南。宪章，山东章丘县人。

光绪七年辛巳三十九岁

学仍在姜堂。四弟文能深入，可望大成，乃取案首。后忽为外诱，有鹌鹑癖，院考入庠在十名外，太荒故也。

光绪八年壬午四十岁

学仍在姜堂。四弟大病初愈，定下乡试，余放心不下，送之去，到省病发，尔时别无服役人，请医调药供饮食皆余为之。四弟系先君老年子，甚为所钟爱，性又躁，方欲食此忽又食彼，几应接不暇，同寓者多非议之，谓余待之过厚，有似于纵，殊不知余之苦衷也。当先慈弥留时执堂手言曰：“余死别无所念，惟尔舅家贫无子，尔四弟未进学，彼是吾惯下者，须善视之，毋与之较。”堂志之不敢忘，是以虽极无理事，余皆忍之，况四弟志气远大，有类圣门狂士，此皆由少不更事，深以学养，加以阅历，当自知其非也。记一日为琐事争论，余正言教之，伊曰：“我是老的惯下的，谁不知道。”余徐言曰：“老的惯下之语，由旁人代为宽解则可，尔自宽解，可乎？其惯者是听之可也，其惯者非不当改耶。”伊语塞，由是大进，是亦足见其性善处，余所以无日不望其变化，气质至于大成也。如旁人言，不惟伤亲心于地下，且必兄弟争辩，争辩不已衅起多端，同室操戈即基于此。余自双亲去世，为一家主，亏债累累，合家坐食，无一助我之人，四弟又性好排场，遇事与人争胜，服物必求精美，纵之不可，禁之不能，到不得已，只有哭我父母之亡而已。古人云：知性可以同居。又云：家庭之间言情不言理。此皆处家至言。余则更为进一解曰：“家庭之间，谁无理就是谁有理。”盖彼方任气，执以为是，必与之争激而愈甚，不如俟其气平徐徐以解，彼亦自必任过。语曰：“二人相争必有一让。”亦此意也，不让则讼端起矣，故“让”之一字，处家应世与“忍”字并重。场期已至，病仍未愈，乃雇两把车回，劳民伤财又误学生功课，此何为哉。余赴省时，姜堂学属三弟代庖，讵生徒众多，不尽逊顺，致多口舌，年终遂辞馆。

光绪九年癸未四十一岁

赴京会试，同寓者为郭石阁渠、同年邓小云孝廉。出场后，移打磨场，客寓明月楼上。余染病，请医调药，深赖郭石阁之力，时两日水浆不入口，半夜郭劝余少进面汤，勉应之。诸仆俱在楼下厨房宿，呼之不应，郭下楼视之，炉中火起，急呼之仍不应，莫知所为。店主人曰：“此必中煤毒。”掇门入，视均嗫嚅不能语，扶之出，店主令饮以醋，以风吹之，轻者次日即愈，重者三日乃愈。店主谓：“若待天明不能治矣。”余面汤未食而实救三人之命云。揭晓落第，题为“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房批：“未尽妥谐。”余文以仁、孝、诚、敬分桂，嗣前十中有同此者，不过余少禘之泛话耳。文本不甚慊意，然以为未妥，或不至此。时邓与郭谋聘余主讲项城书院，余恐不胜任。伊归，与马瑞宇秀芝商，诸监院均以为可。麦后送关书至，余乘舟至水寨。六月初到馆，所谓莲溪书院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