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山腰梨花落的时候,李有有收了好些梨花。
这日天气正好,他便把收拾好的梨花拿出来晾晒,炽热阳光照耀下,洁白花瓣渐渐羽化,化成片片绒毛,又轻又软,触之如温玉。馒头山每年都做几床梨花被褥,送给周遭贫苦人家的老人。梨花绒混着芦花,碎皮毛做内里,用粗麻布缝制的被褥格外保暖,这么多年让很多人安然渡过严冬。
这几年不在家,梨花攒了许多,大约能缝二十几床,需得早点准备起来。
如今暮春,冬季也不远了。
山上一草一木都神奇,偏偏山主用了无效。
胡三郎醒了,却还不能动,只能趴在窝里看稀罕。李有有本欲托付鼠妖照看瞎婆婆,后来又觉得不妥,鼠妖两三次坏了黑衣人好事,恐怕被惦记上了。思来想去,还是拜托金玉言更妥当,清泉村虽远,也属桃花镇管辖,金玉言更加名正言顺。
金玉言忙得焦头烂额,自从鼠妖说过神庙一事,她心就悬着。
旧神为禁忌,她不敢擅作主张,又怕子虚乌有,保险起见先回禀了山门。山门回复未到,人先到了,本该前往断云山的师姐,亲自走了一遭鼠妖避雨的神庙。那庙祭祀由来已久,泥像已经生出几分神性,师姐不动声色,悄悄来,悄悄走,转身来了桃花镇。
这位师姐,便是雨夜救了小狐狸,山下警告李有有那位。
师姐那夜并未拿下货郎,但李有有前脚离开驿站,便有两人暴毙于驿站门口,就是师姐刻意放走的两个人。货郎是真货郎,家中世代都是货郎,行走于桃花镇北部群山,家中光景寻常,追查起来并无疑点。另一人则无法追查,动用山上手段,也是查无此人。
线索就此断了。
师姐没回山门,在抱月楼住下。
金玉言偷偷跟李有有说,师姐之所以没去断云山,是因为迷路。至于详情,金玉言也不知道,这种事她没办法问,毕竟那是她自小仰望的师姐。
李有有惊得半天合不拢嘴,修行之人自然聪慧无比,竟然不认路?
金玉言最后道:“富贵儿,馒头山上安全,少下山吧。”
李有有笑道:“金捕头,不管谁来,目标都不是我,而是馒头山。他们杀我没用,馒头山还是馒头山,不会因为我死了,馒头山就归杀我的人。另外,我今年十六,大年初一生人。老和尚说如无万一,我必定活不过十八岁,也就还有一年多可活……你说,我有什么好怕的,不该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金玉言本欲继续劝说,见李有有笑着谈论着死亡。明年,不,后年这个时候,眼前这个眉开眼笑的少年已经死了,她一想到这里,心如刀绞一样难受。金玉言没再多说,起身拱手告辞。
闭目养神的小狐狸,把一切都听在耳中,偷偷正眼看着李有有。他正努力收着梨花绒,可绒毛太轻,总被风吹起,他笑着,闹着,骂着,努力着……胡三郎太熟悉将死之人,奶奶总是沉默着,静静的等候死亡降临,做什么,不做什么都可以,一切都提不起兴趣。而他,无亲无故的李山主,却那么努力鲜活的活着。
金捕头说了,刘捕快家离清泉村不远,他每回回去看老娘,就顺路探望瞎婆婆。一来看看缺什么少什么,下回补上,二来,威慑一下不孝子孙,毕竟捕快是官方人,真能把人绑了关起来。凡人有凡人的优势,官方更有官方的威严,一动不如一静,黑衣人暂时大概率不会打草惊蛇。
这样更妥当,胡三郎心中稍安,只是默默担心自己。
胡三郎不干净的,它被黑衣人盯上,是因为它主动跟黑衣人做的交易。它刺杀李有有,无论成与不成,黑衣人会给它一粒药,让奶奶活下去,哪怕多一天都好。如果奶奶不在,胡三郎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可脏事它做了,黑衣人却不守信,他们当时不想杀它,想归为己用。但如今,情况却不一样。货郎只是露了行迹,便被断腕舍弃,那么他作为接触过黑衣人的活口,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必然会被处理。至于会在什么时候,会很快,会悄悄的。
金捕头来馒头山,不仅仅是探望李山主那么简单,更多是来找胡三郎。一旦胡三郎被处理掉,关于神庙的线索又断了。还是那句,神是禁忌,必须将一切掐死在萌芽中。只胡三郎装睡不醒,金捕头没来硬的。
也许,当日在驿站厨房,李有有拼死救治胡三郎,只是对命运不公的反抗吧?
李有有活不过十八,让金捕头乱了心绪。圣师亲自养大,这待遇让所有修行人嫉妒,可他偏偏一事无成一无是处,竟因为……
李有有盘算着送一床被褥给郑三儿,他敢打赌,郑家绝对翻不出一条被子来。他正在盘算,该送谁的时候,阿玄带回一个消息。
郑三儿死了。
什么玩意儿?
郑三儿的确死了,而且死了很久,根据上官燕的判断,郑三儿死在老掌柜送葬回来的路上,被人从后面砸了脑袋,当场死亡。
刘捕快看着郑三儿栩栩如生的面容,除了口鼻处有泥沙,甚至比活着时候看着还顺眼些,怎么能死了两三个月?这天越来越热,三五天都能臭了,何况他这么泡着。
上官燕表示爱信不信,她只说一遍。
金玉言摆手,示意刘捕快不要多说。
刘捕快难得听话闭上嘴巴,此处不是说话之所,他这些日子也长了些许见识。上官燕收拾完工具,问尸体该怎么处理,总不能就这样挂着吧。
郑三儿挂在风雨桥柱上,是玩闹的孩子看到的。孩子都被吓到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有的说一直挂在那儿,有的说本来没有忽然出现的,还有的说看到睁着眼睛云云。金玉言今日走过风雨桥,至少她经过时,郑三儿不在,至少明面上不在。
师姐当日上门劝阻李有有,却劝不住,她本意暗中护送一遭。正因为风雨桥奇怪,才将她吸引过去,不过却无发现,等她回去再找李有有,也不见了踪影。
所以,师姐说风雨桥奇怪,李山主也奇怪。
李有有修为约等于无,但毕竟馒头山长大,总会有些奇异之处,这不稀罕。但风雨桥存在了千百年,能有什么奇怪?不过,一座木桥历经风雨千百年,摇摇欲坠却仍能走车马,这本就值得奇怪。只是一向如此,她忽略了。
这桥……
不对,富贵儿说起过郑三儿,说要送他一床梨花被,她还羡慕了一下。之后他说什么来着?那会儿金玉言正在琢磨梨花被,没注意听,恍惚听到美人招三个字。
对了,美人招老板娘说,郑三儿很久不见了。
郑三儿这种人,在与不在没人在意,不然也不至于死了好几个月,直到尸体出现才被人发现。偏偏美人招老板娘留意了,能入她眼的人,绝不会是一般人。
便是师姐,大明山赫赫有名的天才,无数人心中的明月,前往拜访老板娘,只得了一个“不见”。师姐并不在乎,她礼数全了,对方见与不见不重要,但也足以说明即使大明山,在老板娘眼中,也就那么回事儿,偏偏她就留意了郑三儿。
郑三儿啊,你到底什么来头!
金玉言拜访美人招,贫困小捕头第一次走进美人招,被眼前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晃花了眼睛,原来一个女人要用这么多?
腿极长的美人儿极力推荐一款新出的胭脂,金玉言干笑着等她说完,忙插嘴说明来意。长腿美人听到李有有三个字,脸上笑意瞬间消失,冷冷表示买不起出门右转。
美人招右边,是一家香烛铺子。
长腿美人心挺毒啊!
金玉言不生气,笑吟吟等着。长腿美人目光冷峻起来,不过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有另一娇俏美人儿从后面走出来,朝金玉言微微点头,柔声道:“主人吩咐,她能说的都说了,还请金捕头不要为难小店。”
“如此,多谢老板娘,多谢姐姐。”金玉言早料到不会得到进一步消息,只是不走一遭,心里不踏实。
“金捕头客气。”娇俏美人展颜一笑,将人送到门口。
美人招对面就是郑宅,足足占了半条街,只是看着破败不堪,让繁华西城看着不那么协调。郑宅大门虚掩,金玉言略站了站,等刘捕快等人到齐,推开了尘封许久的郑宅大门。
郑宅里面,比外面更加破败,曾经华丽的房舍东倒西歪,郑三儿只能栖身门房。门房门户紧闭,门没有锁,只用一根铁钩挂着,防止门被风吹开。一阵风吹来,门就哐当哐当响个不停。窗户四处漏风,很难想象穿着破衣烂衫的郑三儿,怎么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冬。
刘捕快推开门,便有一股恶臭来袭,他捂着口鼻退了出来,扶墙一阵干呕。
这他么不如猪圈干净!
院内荒草丛生,无处下脚,郑三儿寻常都在门房起居,实在没必要到里面去查。但金玉言仍走了一圈,驻足灿如云霞的桃花前,心中不住赞叹。
这便是桃花之祖,桃花不落,四季盛开,可惜桃花属于郑家,外人不得见。
郑宅没什么线索,金捕头着人贴了封条。郑三儿无亲无故,案子有时间慢慢查,不着急。一众捕快慢慢盘查当日送葬人,几乎所有人都是那日见过郑三儿,但谁也不记得他何时不见的。
好在一众捕快经过深入调查,找到了一位目击者。一农妇在山里开荒,打算弄一小块地种点芝麻绿豆,老掌柜送葬那日她正在山中。开荒很累,累了就坐在地头休息,正好看到送葬人三三两两有说有笑下山。眼见人走得差不多了,妇人便打算收拾收拾就回,毕竟山中多了一座新坟,她个妇道人家害怕。
正要动,便见郑三儿从山路下来,到河边洗手。多新鲜,这懒汉指甲缝里都是黑泥,竟到河边洗手,随后又有一人也到河边,不过隔着芦苇看不真切,两人不知在吵什么,拉扯中郑三儿开始大声嚷嚷,那人忽然暴起,狠命砸郑三儿脑袋。
郑三儿虚得很,一声没吭倒地,被扔进芦苇丛。
妇人吓得浑身发软,生怕自己喊出声,等天黑之后才连滚带爬回家。回去大病一场,这差点把人折腾没了。捕快问起,她还支支吾吾不愿开口,刘捕快看出端倪,连哄带骗才问出来。
不管人活着如何,郑三儿死得蹊跷,引得镇上人议论纷纷,于是他难得成了桃花镇舆论中心。松鹤堂今儿不忙,寒山看店无聊,靠着门口跟人争辩,说郑三儿死亡时间纯属胡说八道。
“那天,富贵儿晚上回家还看到郑三儿,他怎么可能白天就死了?难不成看到的是鬼啊?”寒山言之凿凿,他隔天还取笑李有有来着。
金玉言拨开人群,揪着寒山进了松鹤堂,围观者一哄而散。
李有有再次被请到驿站,他很抗拒,这都傍晚了,一会儿怎么回去?不过,李有有耐着性子下了山,金玉言不是那等张狂之辈,定有要事。
可他来了,金玉言却只说吃饭?
我馒头山吃不起饭吗?
李有有起身就走,这会儿赶回去,天黑之前能到家。
金玉言忙把人拉住,笑道:“你别忙啊,天大的事不也要吃饭?先吃饱,我特别点了一品斋的鸡汤面,你最喜欢的。”
“不吃。”李有有挣扎要走,金玉言拉着袖子。
两人拉拉扯扯很难看,天色愈发暗了,李有有急了,怒道:“金捕头,有事说事,没事放人,拉拉扯扯做什么?要不你就给我安个罪名,把我关起来,否则,请你立刻马上放开我!”
金玉言见人急了,仍不肯放手,黏黏糊糊也不说原委。
刘捕快看不过,捧着碗戏谑道:“头儿,把话说清楚,能怎么地?他是个孩子,又不真是傻子,还能不懂轻重?”
金玉言见刘捕快眼都眨烂了,只好先把意图说明,李有有果然安静许多。郑三儿如今是否仍在风雨桥难讲,但总要试一试这么多天,不止一人夜晚经过风雨桥,却只有李有有曾见过郑三儿亡魂,只能为难李有有坚持一下。他很怕,但刘捕快一个“知轻重”的帽子扣下来,也只能硬着头皮讲条件。务必需要有人陪着,至少在视线之内。
刘捕快沉吟良久,方才答应。
金玉言不敢说话,埋头吃面。刘捕快很会骗人,他故意沉吟表示为难,不过欺负李有有心思单纯而已,生怕他反悔而已。
话说,姓刘的先前也怕,提起神神鬼鬼讳莫如深,如今却能坦然接受了。肉身不腐不坏,并非好事。金玉言说过,刘捕快牢记于心,桃花镇是他的家,所以绝对不能乱。
今天月色很好,静谧的桃花镇看着不太一样,更像梦里。
李有有走着走着,身后没了脚步声,便知坏了。他被骗了!
金玉言,我跟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