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鸳鸯枕

黄山在驿站当差已有五年,每日不过是喂马、清扫、登记过往旅人。这日天阴得厉害,驿丞早早回了家,留他一人守着空荡荡的厅堂。檐角铜铃被风吹得乱响,他正要去关门,忽见一只灰羽信鸽扑棱棱落在案上,爪上绑着根褪色的红绳。

那鸽子竟不怕人,歪头盯着他看。黄山解下红绳,发现绳结里缠着张薄如蝉翼的旧纸片,上面用朱砂写着“戌时三刻,西厢丙字房“。字迹像是被水泡过,边缘洇出蛛网般的红丝。

西厢丙字房是驿站最偏的屋子,去年有商队在那里吊死过马夫。黄山捏着纸片踌躇,信鸽突然啄了他手背,血珠渗出来,在纸片上洇出个古怪的图案——像是半张人脸。

戌时的更鼓刚响,黄山鬼使神差推开了丙字房的木门。霉味里混着股腥甜,借着手里的灯笼,他看见床榻上摆着个褪色的鸳鸯枕。枕头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每个针眼里都缀着暗红血珠。枕芯窸窣作响,竟爬出三根纠缠的头发——两黑一白。

窗外传来“嗒嗒“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叩窗棂。黄山转身时踢翻铜盆,污水漫过砖缝,映出的倒影却不是他自己的脸。水里浮着个梳妇人髻的女子,正用沾血的手指梳那三根头发。信鸽突然从梁上扑下来,叼起水中倒影就往房梁上飞,血水像帘子似的被扯起来,露出砖地下半截腐烂的胳膊。

第二天驿丞发现黄山蜷在丙字房墙角,手里紧紧攥着三根头发。他逢人就说鸳鸯枕里住着个等信的女人,可驿站从没有什么鸳鸯枕。只有老马夫记得,三年前有个穿红嫁衣的姑娘在这儿等情郎的信鸽,等到最后把头发编成绳,吊死在了房梁上。

黄山神志恍惚了几日,渐渐不再提起那晚的事。只是驿站的铜盆总莫名其妙盛满血水,信鸽也不再落脚,倒是有乌鸦开始聚集在西厢房的屋檐下,夜里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叫声。

驿丞嫌晦气,命人将丙字房彻底清扫,可搬开床榻时,竟在砖缝里挖出一叠泛黄的信笺,每张都写着同样的字——**“戌时三刻,西厢丙字房”**,只是墨迹越来越淡,最后一张几乎只剩纸纹,像是被什么东西舔舐过。

黄山不敢再靠近那间屋子,可每到戌时,他总能听见女人低低的哼唱,像是哄孩子入睡的摇篮曲,又像是某种招魂的咒语。某夜,他实在忍不住,循着声音摸到丙字房外,却见门缝里渗出一缕缕湿漉漉的头发,正缓缓向他脚边爬来。他吓得后退,撞翻了廊下的灯笼,火苗“嗤”地窜上那缕头发,瞬间烧成灰烬,可灰里竟滚出一颗带血的牙齿。

第二天,驿站来了个风尘仆仆的商人,自称是替人送信的。黄山接过信,发现信封上既无署名也无地址,只有一道暗红的指印。商人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牙床:“三年前有个姑娘托我送信,可惜我半路死了,今日才到。”

黄山浑身发冷,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空白的纸,可当他手指碰到纸面时,字迹竟一点点浮现——**“你终于来了”**。他猛地抬头,商人已不见踪影,只有一只乌鸦停在窗棂上,嘴里衔着半截红绳,正滴滴答答往下渗血。

当晚,驿站的人都听见丙字房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可谁也不敢靠近。天亮后,黄山消失了,只留下床榻上一个崭新的鸳鸯枕,枕芯鼓鼓囊囊的,像是塞满了东西。驿丞壮着胆子拆开,里面全是头发——两黑一白,纠缠成结,最底下压着一张被血浸透的信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戌时三刻,我等到你了。”

驿站的铜铃在无风的夜里突然叮当作响。驿丞半夜惊醒,发现西厢房的门大敞着,月光斜斜地照进去,照见地上蜿蜒的水痕,像是有谁拖着湿漉漉的裙摆走过。他提着灯笼战战兢兢靠近,却见黄山正背对着门坐在床沿,手里捏着那三根头发,正一针一线地往鸳鸯枕上缝。

“黄山?“驿丞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铜铃响得更急了,每一声都像在催促什么。驿丞的灯笼突然灭了,月光也被乌云吞没,黑暗中只听见“哧啦——哧啦——“的缝纫声,针线穿过布料的声音里,夹杂着细微的、皮肉被刺破的动静。驿丞的双腿像灌了铅,想逃却动弹不得。

“还差一点......“黄山的声音变了调,像是喉咙里塞了团湿棉花,“她说不缝完不能走......“

乌云散开的瞬间,驿丞看见床上并排摆着两个鸳鸯枕——一个褪色破旧,另一个崭新却渗着血。黄山的十指鲜血淋漓,指尖缠满了头发,正疯狂地往新枕头里填充着什么。他的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仔细看时,竟有缕缕黑发从他口中涌出,像活物般自动编织成线。

第二天清晨,人们在驿站门口发现了昏死的驿丞。他手里死死攥着半截红绳,绳上拴着颗腐烂的鸽子头。西厢丙字房的门窗被木板钉死了,可每到戌时三刻,都能听见里面传出“嗒、嗒“的敲击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点数——两长一短,三长两短,循环往复,像在叩某种只有亡魂才懂的暗号。

后来有胆大的行商撬开木板偷看,说房里根本没有人,只有两个并排的鸳鸯枕,枕头上密密麻麻的针眼里,不断往外冒着带血丝的泡沫,就像溺死之人最后的呼吸。

驿站渐渐荒废了,可关于鸳鸯枕的传闻却越传越远。有个云游道士途经此地,在驿站门前烧了三炷香,香灰打着旋儿往西厢房飘去。道士掐指一算,忽然脸色大变,从袖中抖出张黄符贴在大门上,那符纸却“嗤“地自燃起来,火苗里隐约显出个梳着妇人髻的影子。

深秋的某夜,镇上更夫看见驿站亮起了灯。西厢房的窗纸上映出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影,一个在梳头,一个在穿针。更夫大着嗓子问了声“谁在那儿“,人影立刻凝固不动,接着灯就灭了。第二天人们在驿站院墙外发现更夫的梆子,上面缠满了湿漉漉的头发,发梢还沾着暗红的碎肉。

来年开春,驿站塌了半边屋顶。有顽童从废墟里刨出个褪色的鸳鸯枕,枕芯窸窣作响。孩童好奇地拆开,里面滚出三颗发黄的牙齿和半截指甲盖。当夜那孩子就发起高热,嘴里反复念叨“戌时三刻“四个字。请来的神婆用艾草熏遍全身,竟熏出几根纠缠的黑白发丝,在火盆里扭动着发出“吱吱“尖叫。

如今驿站旧址长满荒草,唯有那株老槐树年年开花。奇怪的是,槐花总是半红半白,风一吹就簌簌落下,像极了当年信鸽羽毛上沾着的血沫子。偶尔有夜归的醉汉说,能听见废墟里传出“嗒嗒“的叩击声,数着数着,总会比上次多一声。

醉汉的媳妇提着灯笼来寻人,在驿站残垣间踩到个软绵绵的物件。低头看时,竟是半截泡得发胀的鸳鸯枕,枕芯里渗出黑水,浸湿了她的绣花鞋。她惊叫着后退,灯笼滚落在地,火光中忽然映出三双脚印——两双朝里,一双朝外。

第二日清晨,人们发现醉汉倒挂在老槐树上,衣摆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嘴里塞满了湿漉漉的头发。更骇人的是,他右手紧紧攥着个褪色的红绳结,绳结里缠着张崭新的信笺,墨迹未干地写着:“还差一个。“

里正请来道士做法事,法坛刚摆好,供桌上的糯米就自己跳了起来,一粒粒排成“戌时三刻“四个字。道士桃木剑还没举起,西厢房的废墟突然塌陷,露出个丈余宽的深坑。坑底整整齐齐码着七具尸骨,每具天灵盖上都钉着三根头发——两黑一白。

自那以后,每逢阴雨夜,驿站旧址就会升起薄雾。雾里隐约可见个穿红嫁衣的女子蹲在槐树下,用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有胆大的凑近看过,说是在画驿站房间的布局图,每次画到丙字房就停住,然后从头再画。她脚边总蹲着只缺了翅膀的信鸽,鸽眼里不断往外爬头发丝。

今年清明,有外乡人在驿站遗址烧纸钱。纸灰打着旋儿聚成个人形,忽听得“咔嚓“一声,老槐树最粗的枝干突然断裂,树心里哗啦啦流出黑水,水里泡着个完整的鸳鸯枕。枕头上用头发绣着两个人的生辰八字——一个是三年前吊死的姑娘,另一个赫然是那失踪的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