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州,
栖霞寺。
栖霞寺古柏参天,晨钟荡开山间薄雾。
栖霞寺的晨雾还未散尽,
十岁的周薇赤着脚踩过青石阶,藕荷色裙裾扫过阶缝里新发的蕨草。
她踮着一双玉足去够檐角铜铃时,
半束青丝忽地散开,惊得栖在古柏上的白鹇扑棱棱飞起,
尾羽掠过她眉心那点朱色花钿,
倒像是衔着团胭脂色的朝霞。
“二娘子小心着凉。”
老嬷嬷捧着绣鞋追来,却在抬首的刹那怔住。
晨光正穿透小娘子单薄的肩头,将耳垂上那对明月珰照得剔透如冰。
分明是前日才戴上的及笄礼饰物,此刻垂在这稚嫩脸庞旁,竟比栖霞山巅的雪色还要清艳三分。
周薇闻声回首,腕间手链荡开细碎清响。
她忽地展颜一笑,两颊红晕处浮起一抹小小梨涡。
廊下洒扫的小沙弥失手打翻铜盆,山泉水漫过她雪缎似的足尖,
倒映出张将开未开的粉荷面。
分明是垂髫女童的圆润轮廓,偏在左颊凝着颗细小如针孔的泪痣,
恰似名家挥毫时不慎坠落的墨点,生生点破这未凿的天真。
“薇儿莫要顽皮。”
周宗一身宽袖长袍,立在禅房前轻咳,
手中“百家姓”书被山风翻得哗哗作响。
他望着幼女蹦跳着扑进怀里,忽觉袖中那封退婚书重若千钧。
这般容色,哪里是燕王府能盛得下的明月光?
周宗的目光掠过女儿发间将散未散的蝴蝶髻,随即将目光落在幼女的赤足上,
“郎主,老身实在是拦不住二娘子,请郎主恕罪!”
老嬷嬷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手中还拿着周薇的绣鞋。
“这不管你的事情,是薇儿太过顽劣。”
“将薇儿的鞋子拿过来吧。”
周宗对老嬷嬷摆手,接过老嬷嬷递过来的绣鞋,低头为爱女穿上,
周薇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小脸满是担忧的看着周宗,“父亲,你怎么咳嗽了?”
“为父老了!”
周宗叹息一声:“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了。”
看着怀中幼女长的愈发的美貌绝色,他不免心生感触。
可惜他膝下无子,唯有两女,
而他…
却已年迈多病。
若他身故,两女今后命运在这乱世之中又该如何自处?
自古红颜多薄命!
莫非也要让他的两个女儿也会逃不过这亘古不变的宿命不成?
想到此处,
周宗心中顿起一阵悲凉。
…………
此时,
一辆急速的马车在一队神武军的护送下,
来到了栖霞寺门口。
周娥皇从马车上快步下来后,提着裙裾奔过青石阶,缀珍珠的绣鞋踏碎满地松针,惊起檐角铜铃乱颤。
“阿爹!阿娘!”
“薇儿…”
禅房门扉洞开的刹那,周宗手中茶盏应声坠地。
周宗颤巍巍起身,腰间玉佩撞在紫檀案几上,裂帛般的脆响惊醒了蜷在母亲怀中的周薇。
“阿姐!”
十岁的周薇急步扑来,腕间手链缠上周娥皇的披帛。
周夫人攥着半幅“金刚经”僵立原地,
经卷边角已被泪水浸得发皱。
周娥皇跪倒在青砖上,金色步摇滑落发间。
她颤抖着捧起父亲皲裂的手掌。
那本该执笔批阅奏章的手,此刻布满火燎的伤痕。
“那夜燕王死士泼油纵火,是六皇子亲卫神武军破窗而入。”
周宗嗓音沙哑似吞过炭火,指腹摩挲着女儿腕间明黄丝线,“二十名神武军儿郎叠作人墙,硬是在火海里辟出生路。”
窗外忽起金铁铮鸣,周娥皇抬眼望去,恰见寺中武僧正在晨练。
数百神武军默立廊下,玄铁重甲缝隙以及他们竖立的枪戟还凝着干涸的血痂,
正是那夜护送父亲杀出金陵的神武军锐士。
周娥皇眸子从震惊之中逐渐浮现一抹柔情,
这…一切!
都是那位寿州刺史府六皇子殿下安排的!
为了自己的至亲。
他竟然派出了自己的亲卫神武军进入金陵,冒死救出周家至亲。
这份恩德。
她该如何回报?
“阿姐你看!”
一个如同黄莺般的女童声打破了周娥皇的心神。
周薇忽然从母亲袖中掏出个金色机关雀,雀尾残缺处露出半截染血丝绦,
“那个神武军红袍将军说,这是六皇子殿下哥哥熔了燕王府匾额铸的。”
周夫人终于哽咽出声,将两个女儿紧紧搂住。
她发间银簪挑着的“女诫”书页簌簌而落,泛黄纸页上赫然染着漆黑指印——正是燕王逼婚那日留下的羞辱。
“为父已焚了婚书。”
周宗脸色一冷,突然振袖,腰间司徒印绶撞在香炉上迸出火星。
他自怀中取出半幅焦黑的绸缎,其上“燕王妃“三字犹在,却已被朱砂画上狰狞的叉痕。
山风卷着松涛涌入禅房,将案上“百家姓”翻至“李“字页。
周薇踮脚指着窗外盘旋的赤羽信鸽,童音清亮似玉磬:“阿爹说,往后我们家的百家姓,该从'李'字读起呢!”
栖霞钟声恰在此时荡开云雾,万丈金光刺破窗棂。
周娥皇望着东南天际——那是寿州的方向,一片染血的“唐”字旌旗正在晨曦中猎猎飞扬。
…………
檀香在青铜兽炉中袅娜升腾,
周宗枯瘦的手指抚过案头那柄嵌着孔雀石的匕首
这是三日前神武军统领呈上的信物,
刀刃上“永宁”二字在斑驳血渍间若隐若现。
周宗望着窗外栖霞山巅的残雪,
忽觉这匕首与幼女腕间手链何其相似,皆是李煜在尸山血海里为周家抢回的体面。
“郎主可听说过六皇子将在燕王死士手中的三千两黄金都用于施粥寿州流民和救济寿州穷苦百姓。”
管家疾步趋近,
管家口中对周宗的“郎主”称呼,在北宋以前,皆是对府中主人的尊称。
“寿州百姓无不感恩戴德,说六皇子殿下,不仅在城头浴血奋战,保卫寿州,更是一位爱民如子的‘活菩萨殿下!’。”
周宗脸上一振,
这位曾经在金陵城之中,只知舞文弄墨,默默无闻的六皇子,竟然在寿州城内,有如此之高的名望!
莫非这六皇子…
一直在隐藏于自己?
周宗嫁书页翻动间跌出半幅绢帕,帕角绣着的“娥“字被硝烟熏得焦黄。
正是周娥皇在寿州城头包扎伤员时遗落的。
周宗枯井般的眼眸蓦地泛起涟漪。
他想起昨夜巡夜时,撞见女儿对着寿州方向描摹‘治水图’,
宣纸边缘密密麻麻记着的竟是李煜与流民同食糙米的时辰。
夜风阵阵里,
老司徒颤巍巍展开燕王当年送来的聘礼单,金丝楠木匣中夜明珠的光晕,
竟不及女儿谈及“糯米瓷粉“时眸中星火半分明亮。
“取老夫紫毫来。”
周宗忽然掷碎茶盏,
惊得廊下白鹇振翅掠过经幡。他挥就的婚书不用朱砂却蘸硝粉,字字力透宣纸背:
“今以司徒周宗之名,嫁女娥皇于六皇子从嘉。不求凤冠霞帔,惟愿山河为聘——”
笔锋在“山河“二字上重重一顿,墨迹晕染出泗水蜿蜒的轮廓。
晨光刺破窗纸时,周娥皇正教妹妹辨识草药。
忽见父亲捧着金色匣踉跄入内,匣中正是祖传的鸳鸯佩。
周娥皇柳眉一蹙,美眸之中,满是期待…
莫非父亲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