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似一张弓,站似一棵松。
不动不摇坐如钟,走路一阵风。
“程哥,醒醒,快醒醒,别睡了,五点了,得起来练武了。”旁边有人从床上起来,摇动起了程言的胳膊,将他从睡梦中摇醒。
程言从睡梦中起来,揉了揉睡眼朦胧的眼。
“几点?”程言问道。
“五点了,外面的铃声都已经响了。”那人说道。
“才五点?连十点都没到呢,再睡会。”程言听到才五点,立马又倒头睡了起来。
好久没有睡的这般舒服过了。
记得人到中年,年龄迈入三十岁之后,自己就很少会有睡的这般舒服的时候了。
所以程言不想那么早就起来。
“十点?程哥,要是再晚一会儿不起来那就要迟到了,到时候少不了要挨王教练的棍子,你不怕王教练的教棍了?”他边说着,边用力地将程言从床上给拉了起来。
王教练?
教棍?
久远的记忆忽然出现在程言的脑海中。
是了。
这不是2025年的烟花三月,而是2008年的正月十五。
这不是25年他独自一人去旅游的江南小镇,而是经历了人生中最为青春璀璨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的小城亳城。
这天是元宵节,程言已经重生有好几天了。
这一年,是他在县里老子武校上初三的时候。
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全国流行气功热,一时间全国兴起了许多武校,而程言身处的亳城,又是著名的武术之乡,因此更是重灾区。
所以许多父母,就把孩子送到了武校里。
即便是到了21世纪,全国气功热的浪潮已经逐渐退去,武校也已经渐渐成为过去式,但是亳城的武校还是办的如火如荼。
在程言的记忆里,一直到10年左右,亳城的武校才逐渐消失在历史舞台。
程言是上初一的时候被父母送到的老子武校。
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快三年的时间。
不过说是武校,其实还是以文化课为主。
只是在不耽误正常文化课的基础上,每天抽出几个小时去学武。
不然老子武校的全名,也不会叫老子文武学校了。
“徐长。”程言没再睡,而是笑着向着眼前这名少年望了过去。
“怎么了?程哥?”徐长有些不解地看向了程言。
“真好。”程言忽然在徐长那张胖胖的有些憨憨的小脸上捏了一下,然后笑着起了身。
如果说在县里老子武校的三年,给程言记忆最深的是什么。
那除了王教练那一棍子下去就得站着上一天课的教棍以及那个一年四季不论春夏秋冬永远只穿着老子武校的练功服注定会让程言一生都难以忘记的那个女孩以外。
还给程言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数眼前这个个子不高,还有些胖胖的少年了。
少年有些憨厚,此时如此,后世也是如此。
但最重情义。
程言不知道女生是什么样,但是对于男生而言,一辈子值得结交的几个朋友,其实大多数都在无忧无虑尚还单纯的少年时光,到踏入社会之后,再想交往几个知心的朋友,便是很难的事情了。
其实不只是友情。
爱情也是这样。
那些真正记忆深刻的喜欢。
最在少年时。
跟程言一样,或者是跟这所武校又或者是跟这座城市一样,徐长也是留守儿童,如果说程言的父母一年还会回来一次,每年暑假程言也能去他们打工的城市生活一段时间的话,那徐长的父母,可能两三年才会回来一次。
既是武校,那打架斗殴之风自然是盛行。
而程言每一次与人发生摩擦与人打架,身边总会有徐长的影子。
不论程言有理还是没理,都是如此。
而徐长则是很少会有程言帮助的时候。
因为徐长在学校里很少会与人打架。
哪怕是与人发生摩擦,也只会忍气吞声。
徐长有些不明白程言所说的真好是什么意思,但看着程言起了身,总算是让徐长松了口气,他还真怕程言不起来,然后两人又被王教练用教棍给打屁股。
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真好,是真好。
程言穿好衣服走出宿舍的大门,就看到了一片白色的雪。
这场雪从昨天开始下,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了。
北风在怒吼着,寒冷异常。
但程言的心却很热。
2008年的亳城。
还没有太多高楼林立,还会下大雪的亳城。
无数午夜梦回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亳城。
真好。
程言拿着洗漱用品迎着寒风去了学校里洗漱的地方。
学校的宿舍楼下有两排长长的水龙头。
是专门供人洗漱的。
程言刷完牙洗完脸之后,便跟着徐长一起向着学校练功的操场跑了过去。
此时学校里的喇叭中,还在放着刚刚的那首《中国功夫》。
这是武校里早上起来练武必放的歌曲,也可以称之为铃声。
他们这里文化课和武术课的铃声都是有区别的。
比如早上起来练武的铃声是这首《中国功夫》。
上午七点文化课早自习的歌曲铃声就是《最初的梦想》。
下午和晚上文化课和武术课的歌曲铃声也不一样。
文化课还有《我相信》和《隐形的翅膀》,武术课还有《霸王别姬》和《精忠报国》,武术课的三首歌曲都是屠洪刚的歌曲。
这首歌曲刚结束没一会儿,程言跟徐长就跑到了他们班级的操场上。
早上武术课的练武时间是一个小时。
从五点二十到六点二十。
然后中间四十分钟吃饭的时间,从七点开始上文化课的早读。
五十分钟的文化课早读结束之后,便开始正式上文化课。
所以武校的生活是很艰苦的。
程言他们五点就得起来,然后不管刮风下雨都得练武。
就比如此时,班级里的人都到齐之后,王教练便让他们先围着操场跑了一圈,然后开始一起练习腿法,比如正踢腿,里合腿,外摆腿这些。
只是这些都好说,程言毕竟在这练了三年武,而且还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些动作看着别人做,跟着做是很容易的,甚至还比别人做得好。
只是二十分钟的腿法练习结束之后,王教练突然让他们开始练小洪拳。
这让程言不由得怔了怔。
他们是初十开的学。
十一号的时候才开始正式练武。
这两天教练只让他们练习各种武术动作,又或者是扎马步之类的,可没有让他们练拳,而且小洪拳,应该是刚入校没多久的学生需要练的。
小洪拳,又名少林小洪拳,对于他们这种习了三年武的人来说,小洪拳只是初学者才需要去学的基础拳,他们是早就会的。
只是那是以前的程言,重生后的程言,别说小洪拳了,就连更为简单的五步拳也都早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程言前世初三从武校毕业之后就没有再练过武了,哪里还会记得这些武术套路。
“程言,你是班长,你来过来看他们练。”王教练突然说道:“除了五步拳,把大洪拳,形意拳,七星拳都让他们练一遍。”
“是。”程言松了口气,然后走到了众人前方。
而王教练此时则是向着不远处女生班级的地方走了过去。
来武校学武的不只有男生,女生也有。
不过总归是很少的。
像男生不论是学习武术套路的班级还是学习散打或者是拳击的都有很多班,而女生除了武术套路能有几个班级之外,其余的分类能有一两个班级就算是不错的了。
就像是文化课的班级会有实验班火箭班这些优秀的班级一样,武术的班级也有,就比如程言他们所在的这个班级,就是武术班里最好的班级。
他们的教练王飞,也是武校里最好的教练。
听说五岁就开始习武,在少林寺学了不少年,跟靠着《士兵突击》大火的影视剧明星王宝强还是师兄弟的关系,只是两人之后的发展自是天差地别。
程言小时候所处的那个时代,正是功夫片最火的时候,再加上受到金庸古龙一些武侠小说的影响,以及男孩子独有的武侠梦,武校还是程言自己要求来的。
只是学武,确实没有什么出路。
哪怕是像王飞这样,从小就开始学,已经学的很好了,但最终也只是在亳城这座小城的武校里当一名武校教练,甚至于在之后武校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之后,连混口饭吃都变得很难,并不是所有学武的人都有王宝强和释小龙那般幸运。
程言开始看起了他们打拳。
不愧是武校里最好的班级,他们每个人打的都很好,也都很有气势,所有人整齐划一,就像是一个人打的一般,壮观,赏心悦目。
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在雪地里不畏艰辛,练武声气势磅礴,震耳欲聋。
这朝气蓬勃的一幕,让人到中年已经有些暮气的程言都觉得有些热血沸腾。
若不是早就已经把这些武术套路忘得一干二净。
程言现在都想上去跟他们一起去打拳。
少年的朝气,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刺眼的光芒。
将各个拳都打了一遍,也就到了下课吃饭的时候了。
王飞此时走了过来,解散让他们去食堂吃饭。
只是大多数人第一时间都没有往食堂去走,而是向着宿舍走了过去。
“总算是下课了,脚都快冻烂了,我现在就得去换鞋去。”有学生说道。
“刚刚打拳的时候还没觉得,现在都快冻的没自觉了。”又有人说道。
练武,确实很辛苦。
这次的雪下的很大,一连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现在才停。
学校操场上的雪都到了小腿的地方,在这种环境下打拳,鞋子很容易就会湿透。
更何况他们穿的还是练武的时候专门穿的练功鞋。
这种鞋很单薄,很容易就会被雪给浸湿。
程言的鞋子倒还好,他就跑了一圈步,倒没有在雪地里多待,因此鞋子并没有湿,只是不管鞋子有没有湿,都得回去换一双棉鞋才行。
因为这种鞋穿着是非常冻脚的。
程言又将自己的手伸出来,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
那两只手的手背上,都已经有了冻疮。
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
无论如何也一定得到这所武校里来。
恐怕不只是因为喜欢武术,有个武侠梦那么简单吧?
在老子武校的这三年,每到冬天时,不只是程言,所有练武的学生,基本上手都会被冻疮,因为在冰天雪地里打拳,不停地用手练习前手翻后手翻这些动作,再加上这个时期的亳城每年都很冷,手不被冻成疮才怪。
程言用手哈了口气。
得买些药膏涂涂了。
以前可以不在乎。
但现在,没必要没苦硬吃。
程言跟徐长先是回宿舍换了鞋子,然后去了食堂吃饭。
老子武校是亳城三县一区最大的一所武校,学文的学武的又或者是文武都学的学生加一起得有将近上万名学生。
毕竟老子武校并不只是只有初中部,还有小学部呢。
因此老子武校的食堂不仅大,也很多。
有整整三个食堂。
程言与徐长从第二食堂吃完饭走出来之后,就看到几个人走了过来。
虽然记忆久远,已经是快将近二十年前的面孔了。
但这几人程言隐约还记得名字。
都是初中时与他玩的比较好的几个人。
“程哥,吃完了?现在才六点四十,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呢,我们去操场上看一班的女生练武怎么样?”几人中的陈明忽然笑着说道。
“是啊,反正闲着也没事。”另外一名叫张峰的也说道。
“你们哪里是去看女一班的女生练武,你们是去看姜白芷练武的吧?”徐长则是直接拆穿了他们。
“嘿嘿,那怎么了?说的就跟你不喜欢去看一样。”陈明说道。
“我懂了,你不会是喜欢人家吧?”徐长笑着说道。
“喜欢啊,谁不喜欢,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我们学校有男生不喜欢她吗?”陈明直接说道。
“你这话要是敢当面跟她说,那才算你真正有本事。”旁边的张峰笑道。
“那不敢。”陈明摇了摇头。
“不是谁都像程哥那么有勇气,上学期放假回家的时候敢在车上当众亲她。”陈明忽然说道。
“真亲了?”张峰闻言愣了愣。
“真的啊,我骗你做什么,当时在车上的不只我一个,还有不少咱们学校的学生,当时可都看到了。”陈明说道。
“靠,我嘞乖乖,不愧是咱程哥,就是牛。”张峰闻言直接给程言竖了个大拇指。
不只是张峰,其它人也都带着崇拜的眼神望向了程言。
少年时的崇拜与敬意就是这么简单。
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就能得到别人的崇拜。
对于他们而言,亲姜白芷一口,那绝对是只有真正的牛人才能做的事情。
姜白芷。
多么熟悉且陌生的名字。
清晨的北风刮得更大了一些,也更凉了一些。
那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深藏在最心底的事情也就被被翻了出来。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那天的确切时间。
那是2007年冬天的腊月二十。
那是他们寒假放假离校的日子。
那天的亳城也与今日一般落了一夜的雪。
程言与姜白芷来自一个小镇一个村子。
因此学校放假接送他们的车自然也是同一辆。
除了每年的寒暑假之外,武校每一个月也会放一次假。
放假时,武校是会派车接送的。
那天放假的校车上,或许是因为初三上学期结束,明年再来,就是初三下学期了,而下学期结束,就意味着面临着分离,即将各奔东西。
又或者是受到了车上一群同学蛊惑,说他与姜白芷来自同一个村子,小学还在一起上过学,当过六年的同学,却为什么一点熟悉的感觉都没有。
又或者是那天雪过天晴之后,温暖的阳光透过车窗的玻璃打在她清丽俏脸上的样子实在是过于好看,在许多许多情绪的加持之下,程言最终没有忍住鼓起勇气在她的俏脸上亲了一下。
然后,女孩儿哭了,男孩手足无措。
人到中年,时过境迁,回过头去翻阅往事时,人会不会有什么因为年少一时冲动而后悔的事情呢?
对于程言来说,如果有的话,那这件事情一定是。
这个年代皖北小城乡下的孩子,别说高中大学了,能读完初中的就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一个村子里能出几个大学生,就已经算是光宗耀祖了。
因此初中毕业,往往就意味着要踏入社会,经过相亲,早早地结婚生子。
像程言十六岁这个年纪,在他们村里,甚至都已经有结婚有孩子的了。
这是小城乡下一代又一代如此传下来的。
程言本来也会如此。
他的学习成绩并不好,初中毕业之后就会去父母所在的城市去打工。
前世的程言本来走的就是这条路。
只是当他毕业后到了父母所在的城市进厂打了一个月的工后忽然悟了,让他悟的不是厂里那艰苦的工作,对于没少吃苦的程言来说,厂里的苦并不算什么。
让他悟的是厂里同样来自于他们家乡的一对父子的对话。
父的年龄并不大,只有四十岁左右,但已经有孙子了,甚至孙子都已经开始上小学了,父对子说:“我十六岁经过相亲结婚生子,你也是十六岁结婚生子,我十六岁就开始为了你结婚生子开始奔波,而你十六岁也同样要为了你的孩子结婚生子奔波,等到了你的孩子那般大时,也要为他的孩子结婚生子奔波……”
“如此,何时能是个头啊……”
子沉默,就在旁边的程言也沉默了。
于是,他辞去了那份工作,重新回到老家,去了小城最差的一所高中。
没办法,中考三百多分的成绩,他也只能去这样的高中。
后来,努力拼搏三年,成为了他们村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学生之一。
虽然,只是个很差的二本。
但二本,也是大学。
而就在程言考上大学的那年,他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一个消息。
姜白芷在他们村里的白河跳河自尽了。
原因很简单,因为家里逼着相亲结婚的原因。
得知这个消息的程言,拉着寝室的室友接连喝了一周的酒。
其实,程言初中毕业时,也到了相亲结婚的时候,村里人也有人给他说过媒,甚至说媒的对象就是姜白芷,那时的程言很高兴,只是姜白芷没有同意。
程言知道,姜白芷讨厌相亲的爱情。
因为姜白芷的父母就是相亲认识的,而后天天争吵打架,最终以悲剧收场。
在姜白芷年幼时父母还没有离婚的时候,那时的程言还是与姜白芷说过不少话的。
收回思绪,程言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丝微凉。
抬起头,雪覆屋檐,化水而落。
“程哥,怎么了?”徐长总感觉到程言今天有些不对,其实都不只是今天,这几天都有些不对,平常程言的性格都是很跳脱的,特别是提到姜白芷的时候,往往这个时候都不需要别人提,他自己就会带着他们去看姜白芷练武。
“没什么。”程言摇了摇头。
五点多时,天空还飘着雪。
此时太阳竟然都已经出来了。
“走吧。”他又道。
“去哪?”徐长不解地问道。
“女一班。”程言道。
做错了事情,就要道歉。
虽然对于程言来说,这句道歉,迟到了许多许多年。
“我就知道,程哥哪天不去看姜白芷练武?”张峰笑着说道。
“走吧走吧,看一场少一场,在这枯燥的武校生活里,也就只有看姜白芷练武是唯一让我觉得有些乐趣的事情了。”陈明说道。
“你要是真能追到她,让她当你女朋友,那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事情。”旁边的又一名同学李奇说道。
“那可算了,程哥都不行,我哪有这个本事?我只求在初中毕业之前,能跟她说上句话就行了。”陈明笑着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