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似泼翻了砚台。
方四意的裙裾在青石砖上扫出细碎声响，拧紧了柳叶眉。
“清泉，你就别去了，就乖乖待屋子里吧。”她突然旋身攥住清泉手腕，腕间银镯叮当撞响，“那妖怪专挑月圆夜剖人心肝，你连藤蔓诀都掐不全，去给妖怪送甜点么？”
清泉却坚决要跟去。
林和迎面走来，掌中青铜古器嵌着星斗纹路：“此物唤作天机枢，指针可指妖怪所在方向。若是妖物在万年以下，指针便呈现黄色；若是妖物在万年以上，指针便呈现紫色；若是妖物在十万年以上，便呈现出黑色。若指针出现紫色或黑色，你们都必须不战而退。”
他指尖抚过枢心悬浮的针，递给方四意，嘱咐：“你们二人别走散了，一会儿要是打起来，我不能时时在侧。”
清泉点点头。
“才不要你救！”方四意纤腰一拧，绯色裙裾旋出细小的弧度。她将天机枢接过来，眼尾挑着三分骄横：“我们俩站在那儿就是两个顶用的兵，你照顾自己就好——”
林和倚着斑驳石墙轻笑，暗纹广袖被夜风鼓动。他指尖掠过四意发间银铃，将松动的海棠簪子往里面推进，叮咚声里裹着蛊惑：“思思的劫数可是系着我的命数。”
他忽而敛了笑意，瞳仁里映出天际诡谲的血色，“他来了。”
林和墨色衣袍卷起残影，转瞬消融在猩红月色里。
“我勒个去！”四意捧着天机枢的指尖发颤，琉璃镜链在耳畔叮当乱响，“他不是要御剑飞行才能飞吗？怎么还会瞬移？这身法也太快了吧！”夜风掀起她绯红裙裆，露出绣着八卦纹的短靴。
“还好，姑奶奶我也会飞！”
清泉：“血月当空，必是活人祭！那妖物在炼血魄丹——是一种能够迅速增长修为的邪物。”话音被迎面腥风绞碎，血色雾霭凝成蛛网状缠上两人衣摆。
“能迅速增长修为？还有这好东西？”
“清泉，我抱着你吧，我翅膀长在后面，要是背着你就没法飞了！”四意刚要上手，清泉便连连后退。
“四意，你什么时候学的邪术！怎么可能……飞起来呢？你莫不是吃醉了？”
清泉尚未看清她捏的什么诀，只见四意横抱起来她，冲上夜空，甚至脚底下连法器都没有。
月华下能瞧见四意绷紧的侧脸沁着细汗，绣金缠枝纹的束腰勒出深深褶皱。
随着“砰“的闷响，她们落在祭坛青铜砖上，震得四意腰间荷包散落满地朱砂符。
“失策了，降落的太急了！看来我还得练练！”
清泉难以置信地看着方四意，惊问：“四意，你怎么会飞行的，御剑飞行可是修士才会的法术？莫非你修炼了什么禁术？”
“哎呀！我新得了个法宝。”
两人往前望去，见前面的祭坛正泛着幽蓝。
披着粉棕色鹤氅的身影背对众生，立在祭坛上面。
数万道红色的血线正从四面八方涌向他掌心丹炉。
林和被困在那日背影十步开外的金光阵中，雪色衣襟已染上朱红，腕间浮现金色咒枷。
“清泉，这妖怪怎么人模人样的？”四意揪住清泉孔雀纹箭袖，声音发虚，“咱们打的过他吗？”
清泉看了看方四意掌心的天机枢微微摇晃的紫色指针，战栗开口：“这妖怪，至少……万年吧？
话音未落，那背对着众人的少年周身忽现淡金色流光。
清泉拽住四意的衣袖：“方才师叔说，如果我们看见天机枢的指针变为紫色就赶紧逃。”
四意瞳孔骤缩，眼见林和手腕脚踝被半透明的鎏金锁链绞住，她急得指尖发颤。她掌心瞬间凝出三尺寒霜，试图冻住那锁链，不料冰棱顺着锁链攀附而上，竟将林和整个人冻成冰雕。
“思思，这妖物结界已成，你破不了。”林和喉间溢出闷哼，脖颈青筋暴起。他神识扫过白骨森森的祭坛，心头微沉——万载道行的老妖，又偏在血月当空时现身，定是镇妖塔第七层逃出的附骨精。
《百妖谱》曾朱笔批注：此妖擅夺舍少年肉身，以活人精血温养千年白骨。
余光瞥见两位姑娘，林和眉心蹙起细小褶皱。
此刻若全力施为，只怕要惊动九重天上的窥天镜。
他正欲施法迷晕两个姑娘，却见方四意突然扬手召出冰龙（冰封术第二重：化形）。
霜色龙影撞在结界上激起涟漪。
附骨精却嗤笑出声：“蝼蚁撼树。”
“实在聒噪。”妖物森白指骨捏着血月精华，分神甩出三道骨刺。电光石火间，林和周身金芒暴涨，锁链应声而碎。
离火玄清扇在他掌心转出火狐纹，刹那间火海横亘祭台，浓雾中灵烟障裹住两个姑娘。
“雕虫小技！”附骨精广袖翻卷，荒冢间万千骸骨化作流星坠落。
林和足尖点着焦土腾挪，青衫掠过处，藤蔓破土缠住被附身的少年。
“再动半分，本座便让这具肉身化作齑粉。”阴恻恻的嗓音裹着腐气，震得清泉手中玉笛叮当坠地。
待到浓烟渐渐散去，四意和清泉才看清那少年的模样——正是白日里她们见到的慕容家公子，慕容世。
“这么说，慕容世一直被白骨妖当成寄生的容器。”四意满脸疑惑，小声地说道。
林和迟疑的刹那，却听得清泉开口，杏色裙裾沾满尘灰：“别伤害他……他不过是个凡人！”
“折他一个肉体凡胎，换百家安宁，岂非功德？”四意冷笑着逗趣。
“四意！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清泉抓住她手腕，“修仙者当以苍生为念……”
暮色裹挟着冷风灌入堂内，方四意纤长的睫羽在眼睑投下蝶翼般的阴影。她喉头滚动两下，忽而扬起下巴扯出个笑：“那咋了？是妖就该剜骨抽筋，是人就该捧在掌心？你们既要拿白骨妖怪讨功勋，又想护着这人类皮囊讨仁善名声——”
“思思！”林和广袖翻卷如流云，指尖迸出青芒。方四意只觉唇舌似被冰棱封住，连吐息都凝着霜花。
她好像又被禁言了。
她撇头瞧见清泉欲言又止地捏皱了道袍。
胸腔里翻涌的酸楚混着慕容世白日轻蔑的眼神，在经脉中燃成幽蓝火焰。方四意施法，灵力凝成冰龙冲天而起。龙须扫过楹柱时结出霜花，森森寒气直扑慕容世天灵盖。
“糟了！”林和腕间金铃骤响，藤蔓自青石板缝隙疯长，将女子纤细的腕骨缠出道道红痕。锻骨金钟罩出现在慕容世面前，金光几乎灼伤人眼，好在挡住了方四意的攻击。
林和施法用藤蔓缠住方四意的腰肢和手指，教她施不了法。
四意指节掐得发白，胸腔里翻涌的委屈似裹着碎冰的潮水，撞得肋骨生疼——这些自诩正道之人，既要山巅雪不染尘埃，又要深涧水涤荡浊世。
未置一词，只将眼尾烧得赤红，那两道目光似淬了千年寒潭水的玄铁刃，生生剖开林和锦袍上绣着的祥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