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炼材成堆

夜已深沉。

乌云遮月,风停如死,整座碧落城像被一层湿冷的幕布蒙住,连灯火都显得幽晦了几分。

落春坊西北角,一口废井旁,陆羽立于残墙之下,静静凝望那口封死的井盖。

这井原本被一块青石死死压住,表面满是岁月斑驳的痕迹,看起来似乎多年未动,唯有某个角落,青石微微翘起,露出一道拇指大小的缝隙。

陆羽站在井边,低头打量片刻,随后深吸一口气,低声吐出一句——

“枯井藏火,三环为引,鬼不见人,魂不回身。”

这是城主交给他的“口令”。

话音落下的刹那,井盖周围忽然泛起一道极淡的红芒,仿佛被点燃的符纹自石下浮现,化作一道螺旋流转的光圈,轻轻一旋,便悄无声息地将整块青石向下吞没。

一圈圈波纹荡开,如水入井。

地面依旧无痕,但井口之下,黑暗中已然裂出一条隐秘斜道,风腥如尸,直冲上来。

陆羽垂眸望去,眸中寒光一闪,低声:

“白玉堂的路,还真是藏得比鬼还深。”

他提刀,纵身而下。

井壁上,爬满了微不可查的“阵法”,似乎正屏蔽着外界的感知。

他一步踏入其中,脚底的青石竟像水面般泛起涟漪,转瞬便将身影吞没。

井道之下,是一条斜坡石道。

湿气扑面,寒意透骨。

井道内黑暗压顶,却并非彻底无光,四壁间偶有一道道如磷火般的青白荧光在石缝间游走,仿佛某种被困的魂火在挣扎闪烁。

这些光,不照人影,不映尘埃,只能隐约勾出斜坡石道的轮廓。

陆羽脚步极轻,一步一探,直到踏过第三块沉陷石砖时,他神识略一外放——

“嘣!”

脑海骤然一震,像是撞上了一层柔软却粘滞的灰幕。

那不是实体,更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阻隔”,拦住了他所有感知蔓延的触角。

陆羽神色微变。

他再试一次,气机缓缓吐出,仍旧被那层模糊结界吞噬,无声无息。

“不是屏蔽视线的。”

“也不是防御。”

“像是……专拦魂识之用的阵。”

他轻声呢喃,目光一扫石壁,果然发现其上隐隐浮着一道道古老的封魂刻纹,犹如血渍干涸,蜿蜒龟裂。

心头一沉。

这不是用来藏人的。

是用来——困魂的。

这座地下之路,从一开始,就不是活人能走的正道。

石道两侧,壁上每隔三丈便刻有一座古旧的符阵,中心嵌有一颗灰白魂珠,珠中有些泛起微光,有些早已熄灭。

有的……隐约还有低语回荡,像是某种挣扎的意识未散。

他站在原地,望着那些“魂珠”缓缓开口:

“活人死前魂未散,被你们抽了来当镇压器?”

“白玉堂……玩得真狠。”

石道愈发深沉,直到走到尽头,忽然一阵阴风从地底涌出。

陆羽面色一冷,拔出九环大刀,微提气机,却发现前方忽然豁然开朗——

是主道交汇口。

一条向前延伸的狭长主道横贯在黑暗中,左右两侧各分出几条支道,墙壁上竟贴有一排醒目的标签:

【药用级·三阶】

【废丹级·异化残缺】

【废丹级·失控判疯】

字迹由朱砂刻制,隐约可见被风干的血迹。

每一条支道前,都有一枚“束魂锁”,后方隐约有铁笼与“活人低喘”传出。

陆羽一步步向内,每走一丈,空气中的腥味便更重一分。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座囚笼群——横向嵌于石壁内,约莫三十余间,交错如蜂巢,每一格都只容一人蜷身而坐,铁栏寒光微吐,牢门上皆挂着漆黑封符。

而囚笼之中——

有的人已血气枯竭,面色青灰,半靠在墙角,气若游丝;

有的人喃喃自语,目光涣散,神智似已残缺;

更有的人仍在低声哀求,声音沙哑,却带着最后一丝人的执念:

“我……我家在东坊……求你,放我出去,我能给银子……求你了……”

陆羽走得很慢。

他没有拔刀,也没有说话。

只是冷眼看着一间又一间囚笼,缓缓扫视过去。

铁栏外的墙壁上,钉着一块块刻字的铜牌,每块铜牌之下,都系着一份“药效记录”。

【编号·五八四九】

【性别:男】

【年龄:十七】

【体质:气血浑厚】

【丹毒可炼,疯前尚可使用】

【备注:意识完整,可供后续试验】

这些牌子像是屠宰场上的肉票。

上面列的不是人,而是“药材”。

陆羽的目光,最终停在一间最角落的囚笼前。

那人脸朝下趴在地上,嘴角带着干涸血痕,手腕上满是被铁链勒出的痕迹。

他愣了愣,忽然记起——这人他见过。

半年前,一个铁匠的儿子曾到执法司报案,说其母离奇失踪,自己也数次被人尾随。

当时接案的是值守的副捕,草草做了记录后便不了了之。

那少年再来时,已是鼻青脸肿,哆哆嗦嗦地说有人闯入家中。

再后来,他就“失踪”了。

陆羽盯着那张憔悴的脸,拳头缓缓攥紧。

九环大刀未出鞘,却已嗡然轻颤。

他终于明白了。

这些“失踪”的人,未必是死了,也未必是“吃掉了”。

他们被囚、被抽、被试验、被记录……

——活生生地变成了“药材”。

炼丹所需的“精血”“魂髓”“脏气”,不是从尸体上取的,而是从这些活人身上,一次次——榨出来的。

他退后一步,扫视周遭。

这一整条地牢走廊,从编号标识到药效分级,从符阵控血到囚笼布局……

分明是一个活人供药系统。

而这样的地牢,不可能只有一座。

他忽然想起城中那一口口莫名封死的水井、废弃已久的药窖、流言中的“避瘟室”——

心头如有铁锤敲击。

“白玉堂……”

“是在把整个碧落城,当成药炉来炼。”

他目光一沉,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低哑如铁:

“狗妖运人。”

“执法司放水。”

“城主建阵。”

“人血为引。”

“……好一个局。”

他一步步向更深处走去,眼中寒光已无情绪,只剩下——杀意沉沉。

主道尽头,是一处空旷的拱顶厅室,形制四方,地面刻有复杂的丹纹转盘,四角竖立黑石柱,柱身缠绕封印锁链。

空气中血气沸腾,墙角堆满药渣与尸布,像是临时布置的“炼药中控区”。

陆羽脚步一顿,未再靠近,而是躲在一处幽暗石柱后,目光投向远方。

只见数只狗妖正在厅内爬上爬下,检查丹炉、封阵、药罐。

它们比他之前斩杀的那一只“家狗”更像“野生战种”——肩高过人,爪爪如钩,身覆黑毛赤纹,口鼻带獠。

更诡异的是——这些狗妖一边巡逻,一边低声交谈。

它们四肢伏地,动作敏捷如影,尾骨凸起、脊柱拱弓,眼中泛着青白幽光,不时嗅探丹炉与铁笼之间的缝隙。

“这炉底的药渣,还有残煞气。”

“喂了太多次,味道都淡了,噎牙。”

“啃点也行,反正快轮到我们换岗,先垫垫肚子。”

陆羽眉头微动,刚欲靠近几步,忽听厅中响起一道沙哑又暴躁的嘶吼:

“磨蹭个什么劲!要是他查到这里,今天你们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声音来自主控台咒阵前的那道枯影。

陆羽定睛一看,竟是周启。

只是……与记忆中的周启相比,他此刻已形若两人。

整个人如风干老尸,脸上血色全无,满头灰发乱成鸟窝,胡须干枯,玄衣空空荡荡挂在身上,像是一块风吹就破的皮囊。

指骨凸出,手腕青筋毕现,正疯狂地往地上写着什么符咒,指节迸血,气息紊乱。

“陆羽活着回来了!”

周启咬牙切齿,眼神狂躁到极点:“他回家了!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是从那座秘境里活着回来的……你知道一个人从‘哀呦沙丘’里能带出什么?”

“他要是得到造化,那就不是我们动手的时候——是他动手的时候了!”

他猛然转身,怒目看向不远处三只正爬墙查炉的狗妖,语速狂飙:

“今晚就动!现在就去,把那小贱种撕了!”

“把他头拧下来!拎回来给我看!”

三只狗妖交换了一眼,发出沙哑而低沉的笑声。

其中一只舔了舔獠牙,语气冷淡:

“你以为我们是你下属?”

另一只站起身,骨架咔咔响动:“我们只负责保护你的安全,要是有人要杀你我们肯定竭尽竭力,但你让我们去杀人,那就有些难了。”

“而且要是你提前杀了那小子,主人肯定勃然大怒,你还是难逃一死。”

周启面色扭曲,猛地挥开衣襟,露出胸口一道道交错的黑红死斑,血管浮起如藤缠骨,连喘息都带着瘆人的气音。

“难逃一死?你看看我这副鬼样子!”

他声音发抖,指着自己凋零如枯树的手掌咆哮:“我已经不是人了!但我不想死在那东西手里!”

狗妖们对视一眼,倒也露出些兴致。

“这话说得有点意思。”

“听得我都饿了。”

周启咬牙,一咬后槽牙,从身后布囊中掏出三个黑红丹瓶,砰然丢到地上。

“这三瓶,全是‘摄寿丹’,最新炼成的,三倍效力。”

“你们去,把他杀了。”

“砍下陆羽的头来给我……剩下的都归你们。”

狗妖舔了舔嘴角,一只将丹瓶捡起闻了闻,低声道:

“这味道,倒确实正。”

“我们可以去看看——值不值得动手。”

说完,三只狗影瞬间融入阴影,破空而去。

远处,陆羽靠着石柱,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

他没有动。

没有拔刀。

只是轻轻闭了闭眼,在心中默默念了一句:

“既然你想收我人头——”

他缓缓睁眼,刀意轻涌,声音如夜风入林:

“那我就先收你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