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琅琊郡城的青石街道上还弥漫着未散的夜雾。四个身影跌跌撞撞地穿行在晨雾中,声嘶力竭的呼喊划破了黎明的寂静。为首的是一位鬓角斑白的老者,皱纹里嵌着深深的焦灼;紧随其后的中年妇人发髻散乱,绛色裙裾被晨露浸透;后面跟着两个年轻男子,年长者约莫三十出头,粗布短打已被汗水浸透,年少者不过弱冠,赤着脚在青石板上奔跑。
“张悦——”
“我的儿啊——”
“妹妹——”
凄厉的呼喊惊醒了街边的早市。菜摊前,一头灰驴正偷嚼着水灵灵的菠菜,卖菜汉子抡起扁担要打,那畜生却叼着满嘴菜叶,撒开蹄子窜进了巷弄,撞翻了一筐新摘的莴苣。
晨光透过林间枝叶,斑驳地洒在张悦身上。她裹着朱顺宽大的外衫,慵懒地睁开眼,指尖轻轻拨开散乱的发丝,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呵欠未落,鼻尖便嗅到一阵烤地瓜的甜香。
“醒了?”朱顺蹲在篝火旁,正翻动着火堆里的地瓜,见炭火微熄,便轻轻吹去浮灰,掰开一块递给她,“趁热吃。”
“多谢朱大侠。”张悦接过,指尖被烫得微微一缩,却仍捧着暖烘烘的地瓜,小口咬下。
朱顺摇头失笑:“叫我朱顺就行。吃完咱们接着找路。”
“好的,朱大侠。”她含糊应着,嘴角沾了点焦糖色的地瓜瓤。
待腹中温热,二人踏出摇摇欲坠的破屋。举目四望,三面山势如铁壁,层层叠叠,不知困了他们多久。远处,一条大河横亘眼前,水势浩渺,不见尽头。河面上,一叶轻舟缓缓漂来,船头老者蓑衣斗笠,长篙点水,波纹荡开。
朱顺抬手高呼:“老丈!可否载我们一程?”
张悦也跟着喊道:“老丈,帮帮忙!”
老者闻声,长篙一摆,小舟悠悠靠岸。他抬眼打量二人,嗓音沙哑如老树皮:“这是汶水,二位迷路了?”
朱顺抱拳:“实不相瞒,我们自琅琊郡城来,确实迷失方向。”
“琅琊?”老者眯眼,“那可远了,少说六十里。上来吧,老汉捎你们一段。”
朱顺郑重道谢,与张悦先后登船。小舟离岸,顺流而下。两岸青山如黛,层峦叠嶂,倒映水中,宛如墨染。不知行了多久,前方忽现一片苍翠竹林,风过叶响,沙沙如低语。
那片竹林远远望去,宛如一块温润无瑕的碧玉,在阳光下泛着莹莹青翠;待走得近了,却又似一道绵延无尽的绿障,竹节挺拔,枝叶交错,将前路掩映得幽深莫测。
老者将轻舟靠岸,长篙一点,道:“穿过这片竹林,再行不远便是琅琊郡城了。老汉就送到这儿。”
朱顺携张悦跃上岸边,抱拳郑重道:“多谢老丈相助。”
老者摆摆手,竹篙轻拨,小舟便悠悠荡开,渐行渐远,终是隐没在烟波浩渺处。
二人转身步入竹林。初时只闻风声穿叶,沙沙作响;行至深处,忽有乐声飘然而至,时而清越如泉,时而低回似叹,在这幽寂竹海间更显空灵。
朱顺脚步一顿,侧耳细听:“张悦,你可听见什么?”
张悦眸中映着竹影,轻声道:“朱大侠,这乐声……美得不似人间所有。”
“走,去看看。”
循着乐音前行,竹影渐疏,眼前豁然开朗——七位男子散坐林间空地,各执乐器,正奏一曲天籁。
当中二人对弈:一袭白衣的公子手执折扇,眉目含笑;对面道人一袭白袍,髻挽青丝,拂尘斜搭臂弯,身后一柄古剑隐泛寒光。棋盘上黑白交错,二人却似浑不在意胜负,只沉浸在这山水清音之中。
左侧墨绿长袍的萧客十指轻按,箫声呜咽如诉;身旁剑客横笛唇边,清音袅袅相和。对面抚琴者两鬓微霜,指下古筝时而激越,时而低吟,弦音震颤竹叶。最奇是那矮胖汉子,腆着浑圆肚腹,五指翻飞间,琵琶竟迸出金戈铁马之势。
一旁酒缸边,赤膊青年抱坛酣卧,面上醉意朦胧,腰间酒葫芦随呼吸微微起伏,似也合着节拍。
乐声流转,时而如山涧清泉,时而似幽谷回风,听者只觉心神俱醉,万虑皆空。朱顺与张悦屏息而立,唯恐惊扰这出世之音。
朱顺拉着张悦,两人脚步放得更轻,小心翼翼地挪到离那群人稍近些的位置,最终藏身于一株粗壮的翠竹之后。
朱顺低声道:“不知是敌是友,我们谨慎些。”
话音未落,那白袍男子似乎察觉到了动静,身形一晃,如鬼魅般瞬间便跃至二人身旁。白衣男子目光如电,厉声喝问:“尔等何人!”
朱顺左手瞬间按上刀柄,戒备十足地回道:“我们只是路过此地,被乐声吸引才过来看看。”
竹林中的众人纷纷停下手中之事,目光齐刷刷投了过来。
那白袍男子目光扫过朱顺的左手,随即足尖一点,身形如鹰隼般拔地而起,双掌携风雷之势向朱顺袭来!朱顺急呼:“张悦,退远些!”
只见白袍青年右手泛起阴冷的黑气,左手则蒸腾着炽烈的白气。朱顺因右臂带伤,只得左手奋力拔出横刀格挡。刀掌相撞,“铛”的一声巨响,朱顺竟被震得倒飞数丈,翻滚几圈才勉强稳住身形,手中横刀兀自震颤嗡鸣,他艰难地架着刀。
持笛的男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惊疑:“这青年的刀法路数,还有这刀罡气息……好生眼熟,似曾相识。”
旁边的白衣青年也点头附和:“确实有几分像那位前辈的刀意,再看看吧。”
白袍青年闻言,攻势顿收,双手悠然负于身后。
朱顺喘息未定,急忙解释:“前辈,在下真是路过啊!”
白袍青年眉梢微挑,反问道:“若真是路过,何至于如此戒备,还拔刀相向?”
朱顺苦笑:“前辈!这……这不是明摆着吗?您突然发难,我要不挡,这会儿怕是已经废了!”
白袍男子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丝兴味:“我看你也是个练家子。我许久未曾活动筋骨了,咱们来试试斤两!”说罢便作势欲攻。
朱顺只得咬牙以左手持刀艰难抵挡,只守不攻。白袍青年见他始终只用单手,便又停下攻势,疑惑道:“为何只用左手持刀?”
朱顺无奈坦言:“实不相瞒,在下右臂有伤,不敢发力。”——这伤,还是前几日与响马激战时落下的。
白袍男子彻底停手,眼中战意未消,朗声道:“那好,我也只用单手,如何?”
白袍男子闻言,果真将左手负于身后,仅以右掌迎敌。只见他掌心虚托,一个凝实如雾的阴阳八卦图骤然浮现。他立于原地,右掌看似随意地向前一推——
轰!
那雾气缭绕的八卦图瞬间炸裂!以陆亦可为中心,磅礴的雾气汹涌而出,自上而下竟又凝聚成一个巨大无比的阴阳八卦虚影,笼罩四方。竹林剧烈震荡,无数青翠竹叶被震落,纷纷扬扬,犹如万千黄莺展翅,漫天飞舞。狂暴的气劲将张悦掀飞数尺之远!
朱顺见状,顾不得自身气血翻腾,立刻收刀入鞘,身形疾掠,一把将半空中的张悦揽入怀中。两人一同被余波震退,踉跄落地。
“陆亦可!”白衣青年看得火起,破口大骂,“他奶奶的!有你这么欺负后辈的吗?人家年纪轻轻,说不定真就是路过!”
他身形一晃,瞬间已至朱顺身旁,见朱顺浑身是伤,却仍紧紧护着怀中惊魂未定的姑娘,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疼惜。他伸手扶起朱顺。张悦看到朱顺为了保护自己伤上加伤,眼眶瞬间红了,哽咽道:“朱大哥……都怪我,为了送我回家,让你遭这么大罪……”
白衣青年关切问道:“伤得重不重?”
朱顺抬手抹去嘴角血迹,强笑道:“皮外伤,不碍事。只是这位前辈……”他看向张悦,声音放柔,“别担心,没事的。”
张悦再也忍不住,哭着扑进朱顺怀里紧紧抱住他。朱顺浑身一僵,脸颊霎时通红。
白衣男子叹了口气:“跟我来吧。”他引着两人走回众人围坐之处,示意他们坐下,又亲自给他们各斟了一碗酒。
这时,那原本醉卧酒缸旁的赤膊男子早已酒醒,目睹此景,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到陆亦可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吼道:“姓陆的!老子最看不得姑娘哭!欺负小辈算什么本事?有种跟老子打一场!”
陆亦可斜睨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挑衅:“来啊!”
赤膊男子二话不说,猛地拉开拳架,周身气势陡然攀升,如怒涛般锁定陆亦可。周遭的竹子被这股无形气势激得簌簌摇摆。陆亦可亦收敛心神,摆开架势。
刹那间,赤膊男子怒吼一声,钵大的拳头裹挟着万钧之势,如开山巨锤般向陆亦可轰然砸去!拳风所至,空气爆鸣!
陆亦可身形流转,脚下骤然显现一个旋转的阴阳八卦图。他双掌前推,那八卦图轰然炸裂!霎时间,黑白二气翻涌纠缠,浓雾再次弥漫开来。赤膊男子怒喝一声,拳罡如猛虎咆哮,硬生生将雾气撕开!
两人拳来脚往,转眼便是数合。赤膊阮庆不耐纠缠,反手自腰间抽出一柄长剑。陆亦可拂尘一甩,银丝如灵蛇般缠住阮庆持剑的手腕,同时右手已拔出背后寒光凛凛的宝剑,剑锋嗡鸣震颤,直劈阮庆面门!阮庆急忙横剑格挡,金铁交鸣之声刺耳欲聋。
电光火石间,一道身影如惊鸿般掠入场中——正是那两鬓微霜、长发飘飘的抚筝男子。他双手如铁钳般分别扣住二人手腕,猛地一个旋身发力!
“给我分开!”
一股磅礴气劲轰然爆发,周遭青竹如同被无形飓风扫过,齐刷刷向一侧倒伏!
两鬓微白的男子面沉如水,怒斥道:“你们两个混账!同门师兄弟,真要拼个你死我活不成?还有没有点出息了?!”
阮庆与陆亦可被这股巨力强行分开,踉跄站稳,立刻低头抱拳,齐声道:“嵇师兄!”
此人正是穗山七侠之首,大师兄嵇思筝。
嵇思筝目光如电,扫过二人:“阮庆,陆亦可!此番回穗山,自己到师父面前领罚!若非我出手,今日怕是要出人命!”他语气森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斥责完师弟,嵇思筝缓步走到朱顺面前,抱拳躬身,语气转为温和:“小兄弟,让你们受惊了。”
陆亦可也跟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愧色,抱拳道:“对不住,怪我莽撞。”
一旁的阮庆斜眼瞅着陆亦可,故意捏着嗓子,贱兮兮地小声学舌:“‘对不住~~怪我~~’”
嵇思筝无奈地瞪了阮庆一眼,转向朱顺问道:“小兄弟,你们如何寻到这幽僻之地的?又要往何处去?”
朱顺连忙还礼:“前辈,我们本要去琅琊郡城,不幸迷路,幸得一位老丈用船载至附近。听闻竹林乐声,一时好奇,才寻了过来。”
嵇思筝歉然道:“原来如此,真是对不住,让二位受此无妄之灾。”
这时,那白衣青年坐到朱顺身旁,递过一碗酒,问道:“兄弟,我看你方才使的刀法路数颇为眼熟,不知师承哪位高人?”
朱顺接过酒碗,摇头道:“并无师父。这刀法是十年前一位哥哥所授,他留给我一本刀诀,我便自己照着练了。”
宋云志眼睛一亮:“哥哥?可是位留着浓密虬髯的豪迈汉子?”
朱顺惊讶道:“正是!哥哥莫非认识我那位哥哥?”
宋云志闻言,仰头哈哈大笑:“何止认识!当年还闹过一场不小的误会呢!不过那位前辈……实乃性情中人,是位极好的长辈。”他笑声爽朗,眼中带着追忆。
朱顺愈发好奇:“误会?什么误会?”
宋云志——这位白衣青年正是穗山七侠中的宋云志——便端起酒碗,向朱顺娓娓道起那段过往,那段十年前和杨云峰的误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