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民歌形式流传的竹枝词

作为民歌形式的“竹枝”,是竹枝词最早的流传形式,其广泛盛行于唐代,传唱范围极大:“遍布长江南北,并广布于湘鄂。”[1]唐代诸多诗人记录了这一盛况,如顾况分别在楚地和巴地发现了当地民众歌唱“竹枝”的情况,并作诗摹写:

渺渺春生楚水波,楚人齐唱竹枝歌。与君皆是思归客,拭泪看花奈老何。

——(唐)顾况《早春思归,有唱〈竹枝歌〉者,坐中下泪》

帝子苍梧不复归,洞庭叶下荆云飞。巴人夜唱竹枝后,肠断晓猿声渐稀。

——(唐)顾况《竹枝曲》

唐代其他诗人也提到过“竹枝”的歌唱情况,如白居易诗云“江果尝卢橘,山歌听竹枝”[2]、李益诗云“无奈孤舟夕,山歌闻竹枝”[3],等等。由此可知,唐代诗人听闻的“竹枝”应为当时极具代表性的民歌种类之一。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中国民间文学史》中将其划归为“唐代民歌”,并认为:“‘竹枝词’唐时称为‘竹枝’,也称之为山歌。”[4]而作为民歌的“竹枝”,也有其独特的歌唱方式。根据文献记载,竹枝歌多以联歌的集体歌唱方式流传,其演唱特点大概有三。

一是伴有和声,即如《唐音癸签》所记:“有和声,七字为句。破四字,和云‘竹枝’;破三字,又和云‘女儿’。”[5]也就是说,竹枝歌每句七个字,唱完前四个字之后和声曰“竹枝”,而唱完后三个字之后和声曰“女儿”[6],其具体形式如下:

槟榔花发(竹枝)鹧鸪啼(女儿),雄飞烟瘴(竹枝)雌也飞(女儿)。

木棉花尽(竹枝)荔枝垂(女儿),千花万花(竹枝)待郎归(女儿)。

芙蓉并蒂(竹枝)一心连(女儿),花侵槅子(竹枝)眼应穿(女儿)。

筵中蜡烛(竹枝)泪珠红(女儿),合欢桃核(竹枝)两人同(女儿)。

斜江风起(竹枝)动横波(女儿),劈开莲子(竹枝)苦心多(女儿)。

山头桃花(竹枝)谷底杏(女儿),两花窈窕(竹枝)遥相映(女儿)。

——(唐)皇甫松《竹枝》

二是曲调哀怨,即如唐代诗人刘禹锡所云:“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激讦如吴声,虽伧伫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7]唐代诗人白居易也曾于多处听闻竹枝歌,深得其中风味,因而在其诗中都提到了竹枝歌乃愁苦之音:

瞿塘峡口冷烟低,白帝城头月向西。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暗鸟一时啼。

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静山空歇又闻。蛮儿巴女齐声唱,愁杀江楼病使君。

巴东船舫上巴西,波面风生雨脚齐。水蓼冷花红簇簇,江蓠湿叶碧凄凄。

江畔谁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怪来调苦缘词苦,多是通州司马诗。

——(唐)白居易《竹枝词》

巴童巫女竹枝歌,懊恼何人怨咽多。暂听遣君犹怅望,长闻教我复如何。

——(唐)白居易《听〈竹枝〉赠李侍御》

三是载歌载舞,即如唐代诗人刘禹锡所见:“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为贤。”[8]由此可知,唱竹枝歌时常常会以笛声、鼓声进行伴奏,而歌者也会随之起舞。据此,我国学者朱自清认为:“(竹枝)歌有乐器,有舞容,与后之山歌仅为徒歌者不同。”[9]也就是说,竹枝歌之完备体制当为一种以歌、乐、舞三者合一的民歌形式[10]

以和声为演唱方式,曲调幽怨并且伴以音乐和舞蹈,这是唐代作为民歌之“竹枝”的主要特点。而竹枝歌的这些特点在民间生活中也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使其既能够从个体的角度表情达意,同时也能够承担一定的社会功能,从而真正成为民间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首先,作为民间歌谣,“竹枝”几乎人人可歌、时时可歌。这一点从唐代诗人的所见所闻中便可得知,试看如下描述:

江南江北望烟波,入夜行人相应歌。桃叶传情竹枝怨,水流无限月明多。

——(唐)刘禹锡《堤上行》

老著青衫为楚宰,平生志业有谁知。家僮从去愁行远,县吏迎来怪到迟。

定访玉泉幽院宿,应过碧涧早茶时。向南渐渐云山好,一路唯闻唱竹枝。

——(唐)张籍《送枝江刘明府》

天晴露白钟漏迟,泪痕满面看竹枝。曲终寒竹风袅袅,西方落月东方晓。

——(唐)刘商《夜听严绅巴童唱〈竹枝歌〉》

巡堤听唱竹枝词,正是月高风静时。独向东南人不会,弟兄俱在楚江湄。

——(唐)蒋吉《闻歌竹枝》

由此可知,竹枝歌几乎老少皆宜,男女皆唱,用以抒发感受、表达情意,事实上这也正是“竹枝”作为民歌最主要的功用所在:“民间诗歌,生于民间,长于民间。它是民众自我表现、自我教育、自我欣赏、自我娱乐的文化工具,具有最直接的人民性,并有多方面的功能。”[11]也就是说,以民歌形式进行传唱的“竹枝”更多地表现出抒情歌的特质,并且主要流行于民众之间,是借以表达情感的主要途径之一。

除此之外,竹枝歌还有着其较为流行的地域。从最早的竹枝歌传唱地区来看,其更多地出现在江边水域,并且经常在行船的过程中吟唱,如:

门前春水(竹枝)白花(女儿),岸上无人(竹枝)小艇斜(女儿)。

商女经过(竹枝)江欲暮(女儿),散抛残食(竹枝)饲神鸦(女儿)。

乱绳千结(竹枝)绊人深(女儿),越罗万丈(竹枝)表长寻(女儿)。

杨柳在身(竹枝)垂意绪(女儿),藕花落尽(竹枝)见莲心(女儿)。

——(唐)孙光宪《竹枝词》

荆门滩急水潺潺,两岸猿啼烟满山。渡头少年应官去,月落西陵望不还。

巫峡云开神女祠,绿潭红树影参差。不劳戍口初相问,无义滩头剩别离。

石壁千重树万重,白云斜掩碧芙蓉。昭君溪上年年月,偏照婵娟色最浓。

十二峰头月欲低,空聆滩上子规啼。孤舟一夜东归客,泣向东风忆建溪。

——(唐)李涉《竹枝词》

也就是说,竹枝词的歌唱多进行于人们的行旅过程之中。因而,吟咏行路之中的风土人情便成为顺其自然的事情,这同时也为竹枝歌逐渐发展成为风土诗奠定了基础。因此,作为民歌的“竹枝”是极具游动性与行走性的,也正是这种游动性与行走性使其具备了传播与流变的可能性。

其次,竹枝歌会在某些特定的场合进行演唱,从而具备一定的社会功能与意义,成为所谓的“仪礼歌”[12]。唐代诗人刘禹锡发现竹枝歌时即是以其祭神之际:“禹锡贬连州刺史,未至,斥朗州司马。州接夜郎诸夷,风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裴回,其声伧伫。禹锡谓屈原居沅、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声,作《竹枝辞》十余篇。于是武陵夷俚悉歌之”[13]。而从刘禹锡的诗作中也可以得到歌唱“竹枝”用以祭神的信息:

汉家都尉旧征蛮,血食如今配此山。曲盖幽深苍桧下,洞箫愁绝翠屏间。

荆巫脉脉传神语,野老婆娑起醉颜。日落风生庙门外,几人连蹋竹歌还。

——(唐)刘禹锡《阳山庙观赛神》

诗中所谓的“竹歌”即竹枝歌,刘禹锡在庙门外观看赛神之际,听闻人们吟唱竹枝歌,由此便可知其在这一特殊场合的主要功用。随后,刘禹锡也将自己所作的九首竹枝歌词传由当地人祭神而用:“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变风之自焉。”[14]由此可知,竹枝词在特殊场合也具备相关的社会功能[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