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文人入幕与地方文学风气

君主右文足以影响一代风气,非仅朝中满汉大臣都雅好文艺,热心著述,地方长官、封疆大吏也无不崇尚文学,延揽才学之士入幕,形成清代独特的幕府文化。我们知道,唐代幕府的僚佐出于府主自聘,申报朝廷授以职衔;宋代幕府僚属皆命于朝,“宾主邈不通情,殆与郡县官等。阃寄兵谋,无从咨访;川泳云飞,岂复有相得之乐”?[81]清代的幕僚也是自聘,但朝廷无职官除授,与府主谊属主宾,因而史学界也称“幕友”,从理论上说更受府主礼遇。自康熙三十九年(1700)朝廷取消童试名额限制,天下诸生数量急剧增加,而乡、会试中式名额不加多,致使社会上平添许多游士,为幕府招纳博学能文之材提供了条件,而大量冗余文人也藉此得到一个谋生的出路。周星誉《王君星传》已注意到:

国家当康熙、乾隆之间,时和政美,天子右文,王公大臣相习成风,延揽儒素。当代文学之士,以诗文结主知、致身通显者,踵趾相错。下至卿相、节镇,开阁置馆,厚其廪饩,以海内之望,田野韦布,一艺足称,无不坐致赢足。

乾隆间因烽息兵弭之久,督抚藩臬均以文臣居之,多招纳文士为幕友,不付以刑名钱谷之务,而专事公文案牍,兼任西席,课授子弟,暇则相与商略学术,赏玩金石书画,诗酒唱和之余,采掇文史,编纂书籍。这样的风雅在前代幕府中也不是没有,比如中唐时代颜真卿的幕府就以雅集联唱和编纂《韵海镜源》著闻,但那只是偶尔一见的个案,像乾隆间南北各地文士如云的幕府,实乃前所未见的奇特景观。因而近人全增佑说:“于时督抚学政,颇广开幕府,礼致文人,而不尽责以公事。此等入幕之宾,初不同于刑钱幕友,此种幕府不啻为一学府,其府主往往为学术界名流前辈,故人才之造就于此为盛。”[82]当时以聚集文人学士著名的幕府,严迪昌已提到卢见曾、朱筠、朱珪、王昶、翁方纲、曾燠、毕沅、阮元等[83],我还可以补充钱陈群、方观承、孙星衍、朱一蜚[84]、雷、谢启昆等。这些人物的公署,如翁方纲的小石帆亭,王昶的兰泉书屋、蒲褐山房,朱筠的椒花吟舫,曾燠的邗上题襟馆,阮元的定香亭、揅经室、琅環仙馆,都是著闻一时的文艺沙龙,雅集唱和,传诵于时。最为人乐道的,如卢见曾任两淮盐运使时,“凡名公巨卿、骚人词客至于其地者,公必与选佳日,命轻舟,奏丝竹,游于平山堂下,坐客既醉,擘笺分韵,啸傲风月”[85]。又承渔洋遗风,发起红桥唱和,盛传一时。嘉庆初曾燠继任该职,名士归附,再修风雅盛事,编有《邗上题襟集》。毕沅幕府也是诗酒之会,常年不绝,编有《乐游联唱集》。

当时著名的幕府,宾客少则数十人,多至上百人,人才济济之盛,可谓古来罕有。阮元巡抚浙江、总督两广,在杭州、广州创立的诂经精舍和学海堂,更是青年才俊的渊薮。据尚小明通过《清代朴学大师列传》《清代学者生卒及著述表》《清史列传》(儒林、文苑)三书统计,从康熙中到嘉庆末,学人有游幕经历者占总数的35%—40%[86]。这个数据足以显示乾隆前后士人游幕风气之盛,其中许多寒畯之士藉由府主的赏拔而成名。如阮亨《瀛舟笔谈》记载:“两浙诗士为余兄最所赏拔者,每引居幕府,为亨等之师友,前后凡十人:青田端木先生国瑚、鄞县童先生槐、钱塘陈孝廉文述、钱塘陈明经鸿寿、嘉兴吴明经文溥、会稽顾明经延纶、平湖朱先生为弼、乌程张明经鉴、归安邵孝廉保初、石门方茂才廷瑚。余兄尝欲撰十子诗,名曰《官斋十子集》,未果成也。”[87]幕府这种大规模的文士雅集和诗咏活动,使乾隆诗坛格局较清初发生了一些变化。

嘉、道间人已注意到乾隆间幕府文学活动的影响,钱泳《履园丛话》写道:

诗人之出,总要名公卿提倡,不提倡则不出也。如王文简之与朱检讨,国初之提倡也;沈文悫之与袁太史,乾隆中叶之提倡也;曾中丞之与阮宫保,又近时之提倡也。然亦如园花之开,江月之明,何也?中丞官两淮运使,刻《邗上题襟集》,东南之士,群然向风,唯恐不及;迨总理盐政时,又是一番境界矣。宫保为浙江学政,刻《两浙轩录》,东南之士,亦群然向风,唯恐不及;迨总制粤东时,又是一番境界矣。故知琼花吐艳,惟烂漫于芳春;璧月含晖,只团栾于三五,其义一也。[88]

这里本意是强调公卿主持风雅就像月圆花开自有其时,时节一过星移物换,即有另一番景象。如阮元出任浙江提学使时,留意风雅,嘱幕下文士采撷浙江人士诗咏,编纂《两浙轩录》,写作《定香亭笔谈》;而到后来任两广总督时,则创设学海堂,编刻《皇清经解》,心思专注于经学和教育了。但钱泳毕竟注意到阮元、曾燠这些封疆大吏对地方风雅的提倡之力,还是很有意义的。他还详记了曾燠在扬州盐运使任上与文人往来唱和的风雅:

南城曾宾谷中丞以名翰林出为两淮转运使者十三年。扬州当东南之冲,其时川蜀未平,羽书狎至,冠盖交驰,日不暇给,而中丞则旦接宾客,昼理简牍,夜诵文史,自若也。署中辟题襟馆,与一时贤士大夫相唱和,如袁简斋、王梦楼、王兰泉、吴谷人、张警堂、陈东浦、谢芗泉、王葑町、钱裴山、周载轩、陈桂堂、李啬生、杨西禾、吴山尊、伊耐园,及公子述之、蒲快亭、黄贲生、王惕甫、宋芝山、吴兰雪、胡香海、胡黄海、吴退庵、吴白庵、詹石琴、储玉琴、陈理堂、郭厚庵、蒋伯生、蒋藕船、何岂匏、钱玉鱼、乐莲裳、刘霞裳诸君时相往来,较之西昆酬唱,殆有过之。[89]

阮元所招揽的端木国瑚、童槐、陈文述、陈鸿寿、吴文溥、朱为弼、张鉴等,还只限于浙籍士人;曾燠处于南北要冲扬州,接引、延聘的都更是一时名公,即以钱泳开列的名单而言也足够分量。对这些士人来说,像曾燠幕府这样著名的沙龙,正是他们交结名流、激扬声誉、博取进身机会的一个有辐射力的名利场。

有关清代幕府、士子游幕与乾、嘉文坛的关系,从郑天挺《清代的幕府》《清代幕府制度的变迁》二文到尚小明《学人游幕与清代学术》,已有很好的论述。近年学界对乾、嘉间士人游幕带来的幕府唱和之盛、幕僚由文学向考据的兴趣转向、游幕士人的心态等问题也有了更深入的分析[90],让我们觉得对文人游幕这一由来已久的现象有必要重新加以认识。这里要补充的一点是,当时幕府广揽人才并不单纯是为了标榜风雅,其中还潜藏着实际的文坛势力的培植与竞争。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四论王昶云:

藩从先生游垂三十年,论学谈艺,多蒙鉴许。后先生因袁大令枚以诗鸣江浙间,从游者若鹜若蚁,乃痛诋简斋,隐然树敌,比之轻清魔。提唱风雅,以三唐为宗,而江浙李赤者流,以至吏胥之子、负贩之人,能用韵不失粘者,皆在门下。嘉庆四年,藩从京师南还,至武林,谒先生于万松书院,从容言曰:“明时湛甘泉,富商大贾多从之讲学,识者非之。今先生以五七言诗争立门户,而门下士皆不通经史,粗知文义者,一经盼饰,自命通儒,何补于人心学术哉?且昔年先生谓笥河师太丘道广,藩谓今日殆有甚焉。”默然不答。是时,依草附木之辈,闻予言,大怒,造谤语构怨,几削著录之籍。然而藩终不忍背师立异也。[91]

王昶既曾佐云贵总督幕多年,也曾任两淮盐运,江西、陕西按察,云南、江西布政使,他编纂的《金石萃编》《明词综》《国朝词综》《湖海文传》《湖海诗传》等书,都是卷帙繁多的大型总集,没有幕僚们的襄助,是很难以个人之力编成的。江藩所载王昶招揽生徒、树帜门墙之事,或许是个极端的例子,但幕府以各种方式延揽贤士,争夺人才,却是不争的事实。府主的文化工程很大程度上要依赖幕宾的协力,像毕沅《史籍考》《续资治通鉴》《关中金石记》《中州金石记》都是幕下章学诚、邵晋涵、孙星衍、张埙、严长明、钱坫等文士襄助完成;谢启昆所纂《西魏书》《小学考》《广西通志》,续纂《史籍考》,也主要借助于陈鳣、钱大昭、胡虔之力。曾燠因笃嗜骈体文,还嘱幕僚编纂了一部《国朝骈体正宗》。阮元所主持编纂的《经籍纂诂》《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畴人传》诸大书,更都是依靠他那个多至120人的幕僚团队[92]。“皆自起凡例,择友人、弟子分任之”[93]。在幕府纂修的书籍中,最具标志意义的乃是各省通志,此举不仅促进了各地的方志编纂,也直接激发了地方诗歌总集编刊和地域诗学的勃兴。

作为太平盛世的当然景观,地方的文酒诗会也不亚于幕府文学的盛况。京师作为首善之区,历来文会最盛。乾隆十七年(1752)值皇太后六十大寿,以二月举乡试,王昶偕褚寅亮正月之金陵,宝山朱桓大会名士240余人于秦淮,为江南友声二集[94],重现明末十郡大社的盛况。而台阁官僚的生活,一直都持续着风雅化的趋向。乾隆间的实证学风更刺激了考订金石、书画的风气,日常雅集题咏常以鉴定、赏玩金石书画为题材。乾隆四十四年(1779)冬,翁方纲嘱罗聘写《东坡戴毡笠折梅花像》供奉于苏斋,十一月十九日因罗聘次日出都,遂约程晋芳、张埙、吴锡麒、桂馥、黄景仁、洪亮吉等人聚于苏斋,为东坡预祝生日,兼为罗聘饯行,从此遂为故事,每年十二月十九日于苏斋聚会为东坡祝生日。法式善仿效之,则于六月九日为李东阳祝生日,都成为传诵一时的韵事。王昶《官阁消寒集序》载:“乾隆丁酉冬,予为通政司副使,职事清简,暇辄与钱阁学箨石,朱竹君、翁覃溪、陆耳山三学士,曹中允习庵,程编修鱼门,举消寒文酒之会。会自七八人至二十余人,诗自古今体至联句、诗余,岁率二三举,都下指为盛事。”[95]至乾隆五十一年(1786)冬,“是时翁振三宫詹、曹来殷学士、陆健男大理皆奉使督学,都门无复有诗酒之会矣”。[96]

这是京师的情形,地方上的游宴诗咏很少会因某些人物的仕途升迁而消歇冷落。事实上到明清两代,乡绅阶层很大程度上已充当了地方文化事业的主持者或赞助者。而文化沙龙由达官贵人的府邸下移到各地富商的宅第,似乎也是乾隆年间出现的一个醒目现象。康熙间最有影响的沙龙都在京师,到乾隆时代各地出现许多文士的沙龙,最著名的如扬州马氏兄弟小玲珑山馆,天津查为仁水西庄,杭州赵公千小山堂和吴焯瓶花斋,苏州王庭魁小停云馆,等等。当时富商本身就是文人或富商而附庸风雅的人很多,诚如袁枚所说,“升平日久,海内殷富。商人士大夫,慕古人顾阿瑛、徐良夫之风,蓄积书史,广开坛坫”[97]。其中,最号富庶繁华的扬州,风气也最盛,据李兆洛说:

邗上当雍正、乾隆间,业鹾策者大抵操奇赢,拥厚赀,矜饰风雅以市重。一时操竽挟瑟名一艺者,寄食门下,无不乘车揭剑,各得其意以去。至嘉庆时而鹾贾亟亟自顾不暇,无复能留意翰墨。[98]

扬州最著名的小玲珑山馆主人马曰琯、曰璐兄弟,富甲一方,雅好文艺,收得徐乾学传是楼、朱彝尊曝书亭两家藏书[99],礼致四方文人,长年寄居其第,从事经史考订、诗文著述。而此刻,文士阶层也因社会地位的沦落而不得不陷入各种依附关系中。

清初士大夫阶层因对新朝抱有敌意,以“三大布衣”为代表的众多高才博学之士都隐居不出,从而使在野士人因道德上的优越感而拥有较大的话语权。到清代中叶,士大夫阶层已形成对新王朝的政治认同,文人的政治出路要么是由科举进身成为官僚,要么出入幕府成为达官的幕宾,逐渐丧失在野的优势。即使像蒋士铨这样官居清要的著名文士,仍不得不依附于尹继善、裘曰修,至于像袁枚这样依附权贵重臣以文治生更是一个典型的现象。再等而下之,就只能像厉鹗、全祖望那样做富商的清客,利用其丰富的藏书来撰述自己的著作了。厉鹗的《宋诗纪事》一百卷正是居停马氏小玲珑山馆多年,利用马氏丰富的藏书编纂成书的。也只有凭借马氏收藏之富,他才能编纂出这样的著作。后来赵之谦曾深有感慨地说:“乾嘉间学人有啖饭处,道光以后,无乞食处矣。”[100]无论在西洋还是东方艺术史上,寄食制都是对艺术发展有促进作用,保证艺术走向精致和成熟境地的重要机制。乾隆间文士寄居于富商家的情形类似于寄食制,它不仅是当时诗学研究的一种方式,在很多情况下也直接催生了诗歌批评的写作。因为文酒诗会历来是诗歌批评的温床,我们看到一些诗话的写作直接与此有关。比如查为仁《莲坡诗话》,沈楙德跋云:

夫人幸生隆盛之朝,得与当代名流,联吟结社;因而摘其篇章,详其姓氏,汇为一编,俾后之览者,如亲见吾謦欬于先生长者之前,而吾之篇章姓氏,亦藉此以传,岂非人生一大快事哉![101]

当时有些诗话主要内容就是这类社集风雅的记录。如薛雪《一瓢诗话》自序即言“将数月以来与诸同学与诸弟子,或述前人,或摅己意,拟议诗古文辞之语,或庄或谐,录其尤者为一集”。诗歌批评异常活跃的现实及写作风气,造成了乾隆时期诗话编撰、出版的旺盛势头,一大批以记载诗坛佚事为主旨、顺便讲论诗歌技艺的诗话络绎问世,其代表之作就是查为仁《莲坡诗话》、袁枚《随园诗话》、李调元《雨村诗话》、法式善《梧门诗话》等以性灵派诗话为主的作品,其内容以评骘当代诗歌为主,与沈德潜、纪昀、洪亮吉等人代表的学理性的诗歌批评和翁方纲、赵翼所代表的学术性的诗歌研究相对立,形成一股新的潮流,它也开了嘉道以后诗话写作多纪事少品评、以记录性代替艺术性的风气,并愈益占据诗话写作的主流地位。嘉道以后诗话之多而滥,很大程度上与乾隆时期诗话写作的散漫、轻率作风有关。章学诚对袁枚诗话的深恶痛绝,也应该溯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