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后第三天,水库的水位毫无征兆地急剧下降了七米。原本被水淹没的地方,渐渐露出了被青苔层层包裹的石阶。石阶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底的幽暗中苏醒。顺着石阶往下,尽头处是半截埋在淤泥里的青铜傩面,它大得惊人,足有磨盘那般大小。
傩面的嘴角被粗壮的铁链贯穿,铁链的另一端没入深水区,每隔三刻钟,便会剧烈震颤一次,仿佛水底有个被囚禁的庞然大物,正拼命挣扎,试图挣脱束缚。
我怀揣着从母亲尸体里得到的青铜钥匙,手微微颤抖着,将其插进傩面眉心的锁孔。钥匙刚一转动,刹那间,整座水库仿佛被唤醒了沉睡的恶灵,响起此起彼伏的婴啼声。
那声音尖锐而凄厉,回荡在水面上,令人毛骨悚然。水面上迅速浮现出三十七个漩涡,每个漩涡中心,都立着一个身着红肚兜的婴灵。它们手腕上系着的红绳,此刻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全部绷得笔直,齐刷刷地指向我左胸,那里,凸起的狐骨仿佛也在回应着婴灵们的召唤。
“要开始了......”阿蛮那仅存的纸手,死死地抓住我衣领,声音带着颤抖与恐惧,“血月......要来了。”
子时整,万籁俱寂,月亮悄然发生了变化,原本皎洁的银盘,渐渐变成了浑浊的血球,散发着诡异的光,将整个水库笼罩在一片血红色的迷雾之中。就在这时,青铜傩面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驱使,自动从地上飞起,扣在了我脸上。一瞬间,我的视野仿佛被撕裂,分裂成了双重画面。
在现实中,水库的水面迅速结冰,一层薄薄的冰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而在重叠的虚影里,一座燃烧的戏台突兀地出现,熊熊烈火照亮了周围的黑暗。
两种景象的交界处,有个身着戏袍的身影正在挥洒纸钱,每撒出一把,就有几簇鬼火从地底幽幽钻出,在夜风中摇曳闪烁,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使者。
“陆家小子,接好了!”虚影中,祖父的声音突然响起,紧接着,他猛地甩来一柄断魂剪。这剪刀带着呼啸的风声,穿过三十年的时空,“噗”地一声,真实地扎进我脚前的泥土里。
我伸手握住它的刹那,所有婴灵像是被同一根线操控,同时唱起了傩戏《目连救母》的选段。然而,诡异的是,歌词全部被替换成了我的生辰八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诅咒,在这血月之下回荡。
此时,水面上开始结出冰花,那些冰花晶莹剔透,却透着一股寒意。仔细看去,每朵冰花中央,都嵌着半片焦黑的狐狸指甲,宛如一只只诡异的眼睛,凝视着这一切。
青铜傩面紧紧贴在我脸上,内侧突然长出无数细密的绒毛,像一根根尖锐的针,缓缓刺入我面部的血管。剧痛瞬间袭来,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我的神经。在这剧痛中,大量记忆碎片如汹涌的洪水般向我涌来。
我看到祖父跪在七星灯阵里,神色凝重,他用断魂剪毅然剪下自己的小指,喂给石台上的三尾白狐。白狐贪婪地吞噬着,眼神中透着诡异的光芒。父亲抱着刚出生的我——那个半人半狐的怪物,站在戏台角落,台下坐着七个戴着不同傩面的黑衣人,他们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阴森。
母亲拖着产后流血不止的身体,在戏班后台,用胭脂艰难地写下“阴墟钥匙在......”字迹还未写完,她便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最清晰的画面,是燃烧的戏班。火并非从外部点燃,而是从三十七个婴灵体内爆出的幽绿色狐火。它们尖叫着,张牙舞爪地扑向戏台中央的青铜鼎,鼎里煮着半截狐狸尾巴,那正是如今寄生在我肋骨间的狐祖遗骨。
傩面突然收紧,像是要将我的头骨碾碎,颧骨被勒得咯咯作响,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契约者,该还债了。”
冰面毫无征兆地炸裂,“哗啦”一声巨响,七个黑影从漩涡中缓缓升起。他们身着浸透的戏服,衣服上还滴着水,在血月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阴森。他们头戴不同材质的傩面:青铜、人皮、玉石、树瘤、蜡像、骨片以及......我母亲的脸皮。看到那熟悉的面容,我的心猛地一缩。
每个黑影手里都握着契约残片,上面的血指印在月光下像是活物一般,不断蠕动。“陆老狗孙子?”人皮傩面发出尖锐的女声,“你祖父欠的三十七年阴债,该清算了。”玉傩面突然摘下,下面露出的,竟是父亲溃烂的脸。他张嘴时,涌出无数白蚁,“儿啊......爹用命抵的债......你怎么又挖出来了?”
阿蛮的残纸像是被点燃的火药,突然暴长,瞬间化作傩戏里英姿飒爽的刀马旦形象。但她刚摆出起手式,就被青铜鼎里伸出的狐尾缠住咽喉。狐尾尖上,粘着半张烧焦的戏单,正是阴兵腰牌上缺失的那部分。
混战瞬间爆发,我在混乱中受伤,鲜血溅到青铜鼎上。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鼎身浮现出完整的戏班平面图,上面标注着七个红圈,与母亲人皮地图上的标记完全重合。
最骇人的是戏台下方用金漆画的阵法:三十七个婴灵围成圈,中心跪着分娩中的母亲,而她隆起的腹部被画成......一扇门。
“原来如此......”我咳出带着狐毛的血沫,声音微弱却充满震惊,“阴墟的入口......一直在......”话还未说完,蜡像傩面突然如鬼魅般扑来。它融化的蜡油滴在我手上,皮肤立刻浮现出当年戏班大火的场景:祖父抱着我冲出火场时,故意让火星点燃了襁褓——那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为了烧掉我身上过重的狐气。
讨债人们的攻势突然停滞,像是被什么东西震慑住了。它们齐刷刷转向水库东岸,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穿长衫的背影,正用烟杆敲击水面。每敲一下,就有一个契约黑影惨叫着消散,化作一缕青烟。
趁此间隙,傩面与我彻底融合,更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在最后的记忆画面中,祖父在血月下与白狐对峙。
白狐口吐人言:“用你陆家血脉为容器,封我尾骨三纪。期满若不还......”“我孙儿自会带着钥匙来找你。”祖父眼神坚定,将断魂剪钉入自己天灵盖,“但他若修成剪纸通阴的本事......便是你这狐孽偿债之时!”
这段记忆带来的冲击让我七窍流血,身体仿佛要被这股力量撕裂。更糟糕的是,左胸的狐骨开始疯狂暴长,“咔嚓”一声,刺破皮肤钻出三寸,那分明是条正在再生的狐狸尾巴。
阿蛮突然自燃,火焰瞬间将她吞噬。她的纸身在火焰中化作灰蝴蝶,每只都驮着星火,朝着讨债人扑去。最亮的那只落在我掌心,灰烬里露出半枚青铜钉......与当年钉在母亲产房门槛的一模一样。
穿长衫的背影缓缓走到我面前,此时,七个讨债人已全部化作冰雕,在血月的映照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他摘下斗笠,露出和祖父一模一样的脸,但右眼是浑浊的狐瞳。“看清楚了?三十七条人命封住的阴墟,你爹用魂守的门,如今钥匙在你骨头里。”
冰面下开始浮现巨大阴影,那是被铁链锁住的狐形轮廓。它每次挣扎,我左胸的狐尾就生长一分。“三星堆的神树灰......”祖父的幻影开始消散,声音也越来越微弱,“能暂缓狐骨苏生......但要想彻底......”余音被水库突然沸腾的水声吞没。
血月渐渐褪色,黎明的曙光即将到来。我手里多了一把东西:混合着香灰的戏班焦土、七片不同材质的傩面碎片、以及阿蛮烧剩的纸灰里那枚青铜钉。罗盘上的指针全部断裂,唯独中心浮出四个滴血的篆字:「狐醒墟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