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府云山村,吴家的大宅。

檐角还挂着未干的露,前厅的竹帘卷起三寸缝隙,透进些微晨光。

姚甜楠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今晨采茶时裙摆沾了露水,现在已洇湿一片,还未来得及换。

春寒顺着脚底的青砖缝往上爬,像细针般刺得慌。

她蜷了蜷脚趾,脚步未挪动半分。

每月初一是吴家合账的日子。

往常,也就外祖母带着三位舅母。

今个儿人来的格外全,外祖父、外祖母、三位舅舅、舅母们都已经在堂中落座。

姚甜楠作为寄居的外孙女,往常也是不必来的。

但这次要议的事,和她有关。是以,她早早就从茶田回来,在此间候着了。

“甜丫头,”

吴老夫人搁下茶盏,抬手招呼角落里站着的姚甜楠上前。

姚甜楠听见吴老夫人唤,走上前向上座的俩位老人福了福身。

“外祖父、外祖母。”

吴老夫人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小姑娘,叹了口气。

这孩子的性子,太静了,不像个娇儿。

“开茶摊子,终究是要抛头露面的,你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于礼不合。”

姚甜楠没抬头,直直的盯着青砖。

仿佛能看见春寒正丝丝缕缕的从细缝里钻出来。

“婆母说的真是委婉,女子行商贾事,说出去岂不让人戳云家的脊梁骨?”

大舅母随手拨弄着手边的黄杨木算盘,指尖敲在牙骨算盘珠子上。

“知道的是你要强,要去争个出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一大家子,缺了你一张嘴,反倒趴在你身上吸血。”

一声声都敲在了姚甜楠的心头上。

“大舅母容禀。”

姚甜楠再次福身,微微抬头,面色未改,声音仿佛清铃一般。

“两里外的西紫林官道,距县城有十八里地。

“每日行来过往的商客络绎不绝,不说百八十,也有三五十,一天少说可卖上二十壶茶。

“一壶粗茶,四钱的粗茶叶子,卖三文钱。

“一天进项便是六十文钱,一年能得银子二十一两。

“茶叶子一年的用量算作二百八十八斤。

“一斤粗茶叶子去年只卖了十八文钱,二百八十八斤,便是五两银子并一百八十四文钱。

“再算去三分的市肆钱和些许炭钱,一年下来盈余,比一年的薪俸还是多些。”

姚甜楠早料到会有这一遭,将茶摊的账算得清清楚楚,烂熟于心。

如今一字一句说的清楚,像在人眼前拨弄算盘珠子一般。

“真不愧是姚家人,一文钱都是要算计的,同你父……”

大舅母还未说完,就被姚甜楠皱眉打断。

“大舅母。”

姚甜楠压下心中的不满,硬扯起嘴角,定定的看着大舅母。

“我打算,茶摊所需的粗茶叶便用家中的,一斤茶叶再比外边添两文钱,且每月盈余的三成交到公中。”

堂上一静。

二舅母突然轻笑出声。

“我前日回家路过,遇见吴远海家三丫头去卖帕子,七八条便换了五百文。”

二舅母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像块石头砸进了水利。

溅起一片暗涌,引得一屋子人面色各异的看着大舅母。

大舅母当即变了脸色,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却见大舅舅面色不虞地斜睨了她一眼,硬是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只有三舅母不解其意般眨眨眼,喃喃道:“不是说着甜丫头的事,怎么扯别人家去了?”

二舅母目光在姚甜楠洗的发白的袖口顿了顿,又朝着三舅母,似笑非笑道。

“三弟妹整日围着四哥儿转,怕早就不知甜丫头身量几何了吧?二丫头那些衣服若是没去处,撕了做抹布也是行的。”

三舅母霎时红了眼,刚要抹眼泪,云老爷子突然咳嗽起来,直喝了半盏茶才止住。

二舅舅拽了拽二舅母的袖子,示意她莫再说话。

三舅母这眼泪也给硬生生憋了回去,好不尴尬。

吴老爷子看着堂下,默不作声的三个儿子,又看看心思各异的三个儿媳,面色冷肃,不再容众人争辩,直接定下。

“南府近海商贾盛行,女子当垆不算稀罕。

“甜丫头开茶摊一事,也无不可。

“然,要守三则:一不赊账、二带着昌宴看顾、三不可招揽是非。

“另外,交公中两成盈余便得,你还要与昌宴发工钱。

“工钱也不必多给,都按照外头价钱。”

转头,对三舅舅道:“昌宴那边,你去说一声,让他与甜丫头一道好好做事。”

吴老爷子自开春来,咳疾加重,鲜少出屋,如今议事毕,直接打发众人散去。

大舅舅吴伯山在县学任教,大舅母季映容家中是做账房的。

二舅舅吴叔河在县衙领管事一职,二舅母沈婉漪父亲是县上的员外郎,长兄在州府谋事,幼弟去岁考过了童生。

三舅舅吴仲湖托了大舅舅的关系,在县学旁的书坊抄书,三舅母秦虹父亲是书坊的管事。

三位舅舅为了今日议事都是告了假的,散了之后只管往各自院子里回了。

只有二舅母路过姚甜楠时,停了脚步,直直的看着姚甜楠。

“这般偷偷摸摸的,倒不如摆在明面上。”

姚甜楠知道二舅母说的是自己将素帕子绣了花,让吴秋拿去帮着卖的事情。

“今日,多谢二舅母。我那还有几条刚绣好的帕子,晚些我给四姐姐送过去两条。”

二舅母突然替自己出头,很是反常,但还是要有所表示。

姚甜楠虽面上未动,心里却起了波澜。

吴远海家是二姨母的婆家,那三丫头叫吴秋,与她一般大,俩人从小就玩在一起。

吴秋帮她卖帕子,都是偷偷的,只有二姨母知道。

没想到叫二舅母看见了,还当着一家子说出来,摆明了大舅母苛待她,她才被逼到卖帕子赚钱。

但是,大舅母刚在堂上被她打断的那句话,是要提她已经过世的父亲。

明知家中都不愿提及父亲的事,大舅母还提及,可真是让人生厌。

再说,三舅母给她那些二姐姐的旧衣裳,确实都穿不上。

如今她身量要比二姐姐高出半头,袖口、裙摆都短了一截,只得用旧衣裳扯下来的料子镶的一圈素边,可瞧着仍是寒酸。

吴家虽说不是什么世家,但也是讲究礼仪的,她只得想法子赚钱,给自己买两件合身的衣裳。

不管怎样,有了二舅母的帮腔,外祖父看见了自己的难处,茶摊子的事,总算落定了。

虽说四哥哥要过来插一脚,但少交那一成盈余用来付工钱,可是绰绰有余。

送着长辈们都散了,姚甜楠才走出前厅,晨光毫无遮挡的洒在她身上,暖意一点点驱散春寒。

她踩过一处青砖缝隙里钻出的草,倏然停了脚步。

低头看着鞋尖的青汁,唇角扯出一抹笑——

草苗尚嫩,根茎且细,却硬生生顶开了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