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永宁二年,冬月十七。宜嫁娶。
天光未亮,永宁公主萧玉甯的寝殿——流云宫,已是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宫灯的光晕透过窗棂上精致的缠枝莲纹,将殿内映照得一片朦胧暖红。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安息香混合的馥郁气息,甜得发腻,却又诡异地透着一丝冰冷的紧绷。这是皇室大婚前夜该有的奢华与忙碌,然而,那份本该洋溢的喜庆,却被殿外隐隐传来的、被风雪竭力掩盖的金铁交鸣声与凄厉惨叫,撕扯得支离破碎。
萧玉甯端坐在巨大的菱花铜镜前。镜中映出的女子,云鬓高耸,斜插着一支累丝嵌宝衔珠的金凤步摇,凤目微挑,流光溢彩。眉心一点嫣红的梅花钿,娇艳欲滴。身上是重重叠叠的大红嫁衣,广袖宽袍,用金线绣着百鸟朝凤的繁复图样,凤凰的尾羽几乎铺满了整个裙摆,华丽得令人窒息。这身嫁衣,由江南最好的绣娘耗时一年赶制,每一针每一线都浸透着皇家的威严与期盼。
她本该是南梁最耀眼的明珠,明日,她将嫁与开国元勋之后、少年将军谢允之,成就一段万众瞩目的良缘。然而此刻,镜中那张敷着厚厚脂粉的绝色容颜,却是一片霜雪般的惨白。只有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温婉笑意的凤眸,此刻燃烧着惊惧、愤怒,以及一丝玉石俱焚的决绝。
“公主,该戴凤冠了。”
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她的乳母,崔嬷嬷。这位在宫中侍奉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脸上早已不见了往日的慈祥与镇定,布满了深深的恐惧与忧虑。她的双手捧着一顶九龙四凤冠,珠翠璆锵,在灯火下闪烁着夺目却冰冷的光芒。那双手,抖得几乎捧不住这沉重的冠冕。
萧玉甯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镜子里。镜中的自己,像一个被精心装扮好、即将送上祭坛的牺牲品。
“嬷嬷,”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外面的动静……还没停吗?”
崔嬷嬷浑浊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哽咽:“公主……您别管了……吉时快到了,先把凤冠戴上……”
“吉时?”萧玉甯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弧度,“国将不国,家将不家,何来的吉时?”
昨夜子时,本该是一片祥和的皇宫,骤然被厮杀声惊破。她的皇叔,那个素有贤王之名、却包藏祸心的宁王萧策,趁着大婚前夕宫中防备松懈,悍然发动了宫变!
消息断断续续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扎进她的心口。父皇被围困在太极殿,生死未卜。她的胞兄,太子萧景琰,率领东宫卫率奋力抵抗,却听说已……已力战被俘。
而被俘意味着什么,萧玉甯心知肚明。宁王既然敢举起屠刀,就绝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那个从小就护着她、教她读书写字、会偷偷给她带宫外新奇玩意儿的皇兄……
而她的准驸马,手握京畿部分兵权的谢允之呢?
从宫变发生到现在,整整两个时辰,没有丝毫关于他的确切消息。有人说他领兵在外,尚不知情;有人说他试图带兵勤王,却被宁王的人马阻截;更有人窃窃私语,说谢家……似乎早已暗中投靠了宁王。
这个可能性,像一条毒蛇,噬咬着萧玉甯最后的希望。她不愿相信,那个曾经在桃花树下对她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少年将军,会变成助纣为虐的帮凶。可是在这深宫之中,人心叵测,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戏码,她见得还少吗?
不,她不能坐以待毙!
萧玉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父皇和皇兄还在等着她,南梁的江山不能落入乱臣贼子之手。她是大梁的永宁公主,她身上流淌着萧氏皇族的血,她不能像笼中的金丝雀一样,等着别人来决定她的命运!
“嬷嬷,”她终于转过身,目光坚定地看着崔嬷嬷,“把凤冠放下。”
崔嬷嬷一愣:“公主?”
“拿那个匣子来。”萧玉甯指向妆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匣。
崔嬷嬷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取来了匣子。匣子打开,里面并非珠玉首饰,而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这是她十五岁生辰时,皇兄送她的礼物,取“巾帼不让须眉”之意,平日里只是收藏着,没想到今日竟要派上用场。
匕首长约七寸,鲛鱼皮的刀鞘,镶嵌着细碎的蓝宝石,握柄处缠着防滑的丝线。萧玉甯抽出匕首,锋利的刃口在灯下映出一道冷冽的寒芒,也映出了她眼中燃烧的烈焰。
崔嬷嬷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死抱住她的腿:“公主!万万不可啊!您这是要做什么?您是千金之躯,怎么能……”
“嬷嬷,放开!”萧玉甯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今宫中喋血,父兄生死未卜,我岂能安坐在此,披上这身带血的嫁衣,去嫁给一个……一个立场不明之人?”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苦:“若谢允之真的参与其中,我便用这把匕首,亲手了结了他!若他是被胁迫……那我更不能让他为了我而受制于人!”
更重要的是,她还有一个更疯狂、更决绝的计划。宁王既然要夺位,必然会来她这里。或许是为了安抚谢家,或许是为了斩草除根。无论如何,只要他来,只要他靠近……
这把匕首,就是她最后的武器。哪怕同归于尽,她也要为父兄报仇!
“可是……可是外面都是宁王的乱兵啊!您怎么出得去?就算见到了宁王,您一个弱女子……”崔嬷嬷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萧玉甯没有回答。她小心翼翼地将匕首藏入宽大的嫁衣袖袋深处,冰冷的触感透过几层丝绸传来,反而让她纷乱的心绪镇定了几分。她知道这有多么危险,几乎是九死一生。但她别无选择。
“嬷嬷,您听我说。”萧玉甯扶起崔嬷嬷,直视着她的眼睛,“您从小看着我长大,知道我的性子。与其苟且偷生,任人摆布,我宁愿轰轰烈烈地拼一次。您若还认我这个公主,就帮我。”
崔嬷嬷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却异常坚毅的面庞,那眼神像极了当年浴血奋战、开创南梁基业的太祖皇帝。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了。这位看似柔弱的公主,骨子里却有着不输男儿的刚烈。
“公主……您要老奴做什么?”崔嬷嬷擦干眼泪,声音嘶哑地问。
“替我梳妆。”萧玉甯重新坐回镜前,语气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决绝的人不是她。“梳一个最完美的妆容,戴上凤冠。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萧玉甯,即便是在宫闱喋血之日,也依旧是大梁最尊贵的永宁公主。”
她要用这最后的盛装,去迎接她未知的命运。
崔嬷嬷颤抖着手,拿起眉笔、胭脂,为她细细描画。殿内的宫女们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缩在角落,大气也不敢出。只有主仆二人,在这摇摇欲坠的奢华牢笼中,进行着一场悲壮的仪式。
妆毕,沉重的凤冠终于戴在了她的头上。九龙四凤,珠翠华美,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脖颈。镜中的女子,美得惊心动魄,却也脆弱得如同即将破碎的琉璃。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更加嘈杂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声,伴随着粗鲁的呵斥。
“里面的人听着!宁王殿下有令,请永宁公主出来!”
来了!
萧玉甯的心猛地一跳,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袖中的匕首,硌得她皮肤生疼,却也给了她一丝冰冷的勇气。
崔嬷嬷脸色煞白,挡在萧玉甯身前:“公主,您别出去!让老奴去……”
“嬷嬷,退下。”萧玉甯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大红的嫁衣铺陈开来,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她挺直脊背,尽管头上的凤冠重逾千斤,她的步伐却异常稳定。
殿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
寒风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几个身披铠甲、手持利刃的叛军士兵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面目阴鸷的将领,萧玉甯认得他,是宁王的心腹,都尉陈武。
陈武看到盛装的萧玉甯,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化为冷漠的讥诮:“永宁公主,好兴致啊,宫里都乱成这样了,还有心思打扮?”
萧玉甯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目光越过他,望向他身后更深沉的黑暗,冷冷地问道:“宁王呢?他为何不亲自来见本宫?”
陈武嗤笑一声:“宁王殿下正在主持大局,公主的婚事……怕是要改期了。殿下有令,请公主移步偏殿‘静候’。”
名为静候,实为软禁。
萧玉甯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本宫身体不适,就不移步了。宁王若有事,让他亲自来流云宫。”
她必须争取时间,必须见到宁王本人,才有机会实施她的计划!
陈武的脸色沉了下来:“公主,末将是奉命行事,请您不要让末将为难!”他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士兵便步步逼近。
“放肆!”萧玉甯厉声喝道,属于皇家公主的威仪尽显,“本宫乃是圣上亲封的公主,岂容尔等无礼!退下!”
那几个士兵被她的气势所慑,一时竟有些迟疑。
陈武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但也知道这位公主毕竟身份不同,若是在这里动粗,传出去不好听,也可能激怒尚在犹豫的谢家。他压下火气,换上一副假笑:“公主息怒。殿下也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这宫里刀剑无眼……”
就在这时,一个传令兵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地在陈武耳边低语了几句。
陈武的脸色骤变,猛地看向萧玉甯,眼神变得狠厉起来:“公主,看来您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来人,把公主‘请’走!”
一定是局势有变!萧玉甯心中一紧,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猛地抬手,不是去拔袖中的匕首,而是指向殿外某个方向,厉声喊道:“皇兄!是皇兄来了吗?!”
这声呼喊突如其来,充满了惊喜和急切,陈武等人下意识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就是现在!
萧玉甯眼中寒光一闪,身体如离弦之箭般猛地向陈武冲去!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入袖中,握住了冰冷的匕首!
她的目标,不是陈武,而是利用他做跳板,冲出殿门!只要能冲出去,冲到混乱的人群中,她就有机会接近宁王!
陈武反应极快,意识到上当,怒吼一声,挥刀便砍!
但萧玉甯的动作更快!她自小也随皇兄学过几招防身术,此刻全部的潜能都被激发出来。她不闪不避,侧身用肩膀硬生生撞向陈武的肋下!
陈武猝不及防,被她撞得一个趔趄。萧玉甯借力前冲,同时匕首出袖,狠狠划向旁边一个士兵的手臂!
那士兵惨叫一声,长矛脱手。萧玉甯看准空隙,像一只浴火的凤凰,带着决绝的姿态,冲出了流云宫的大门!
外面,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宫灯破碎在地,尸体横七竖八。原本熟悉的宫苑,此刻变成了修罗场。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陈武捂着肋下,气急败坏地吼道。
叛军士兵立刻围了上来。
萧玉甯心知自己武艺低微,绝不可能突围。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四周,寻找着宁王的踪迹。突然,她瞥见不远处的回廊下,簇拥着一群人,正中一人身着亲王蟒袍,不是宁王萧策是谁?!
他似乎正在听取手下汇报,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就是他!
萧玉甯眼中燃起熊熊恨意,所有的恐惧都被抛诸脑后。她提着裙摆,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宁王的方向冲去!
“宁王老贼!纳命来!”她发出杜鹃啼血般的嘶喊,声音尖利,划破了混乱的夜空。
宁王显然听到了她的声音,惊讶地转过头。当他看到那个穿着大红嫁衣、头戴凤冠、手持匕首、状若疯魔般冲来的侄女时,眼中先是错愕,随即化为浓浓的杀意。
“拦住她!”宁王身边的护卫立刻拔刀上前。
萧玉甯离宁王还有十余步,眼看就要被护卫拦下。她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
绝望之际,她脚下一个踉跄,似乎被地上的尸体绊倒,身体失去了平衡,朝着旁边一人工湖的方向摔去。
不!她不能就这么死了!她还没有为父兄报仇!
混乱中,似乎有一支冷箭破空而来,又似乎是被人推了一把,她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越过冰冷的汉白玉栏杆,朝着漆黑的湖面坠落下去!
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将她吞噬。沉重的嫁衣和凤冠像水鬼的手,死死地拖拽着她下沉。口鼻被湖水灌满,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意识模糊之际,她仿佛看到湖面上方,宁王那张冷酷无情的脸,以及……一张极其相似、却又带着一丝复杂情绪的脸,那是……谢允之?
是他……推了她?还是……想救她?
鲜红的嫁衣在墨黑的湖水中缓缓散开,像一朵绝望而凄美的巨大血莲。
凤凰泣血,坠入深渊。
萧玉甯彻底失去了意识。那柄未来得及染上敌人鲜血的匕首,从她无力松开的袖中滑落,沉入了冰冷的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