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深不可测

满堂愕然之际,魏岑眼珠子一转,朗声笑道:“诶,陛下勿忧!那战事归战事,贸易归贸易,不必混为一谈。”

“况且这回契丹犯境,说起来还是他们率先违背了两国盟好,被我军平灭纯属咎由自取!陛下何需给他们解释?反倒是契丹人应给我朝一个交代才是!”

查文徽也点头道:“是啊陛下!契丹此番入寇乃不义之举,正好借此时机,与商团重新磋谈贸易差价,这对我朝可是大大的有利!呵,恰此时机,李虞候亦可称一箭双雕啊!”

是么?你确定朕这表弟不是在给朕挖坑么?

李璟内心不禁暗自调侃了起来,平心而论,继位之初便有如此捷报,李昭无疑是及时给他这位有志征伐天下的新君送来了惊喜,更能让许多死守先帝承平国策的顽固老臣暂时闭嘴。

但关键的问题在于,打是打赢了,但打击的对象却并非李璟所谋,不说差之毫厘,甚至可以说是谬之千里。

诚然,李璟登基以来,打出的大旗便是光复中原、中兴大唐。

可唐末乱战以来,天下众人早对多年形成的南北军事实力差有着极深的刻板印象,李璟不外如是。

故而他如今真正想要用兵的地方,根本不是北上中原。

或是说,在他心中绘制的征伐蓝图里,第一步也绝非是与雄踞中原的庞然大物硬碰硬,而是先易后难,采取步步为营的计策,先蚕食南方诸国,尽力达成与北朝划江而治的局面,后待时变,出精兵北上一统天下。

故而李璟此番与契丹贸粮的用意,并非孙晟等老臣所以为的“联胡抗晋”,而只是单纯想把北方这趟浑水搅浑,让契丹放开手脚与伪晋大战一番,而他好放心征伐周边邻国。

好比老太太吃柿子,把硬的丢掉,先捡软的捏,岂料却跳出来个好表弟,直接往嘴里喂石子儿?

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早已定下主战基调的他又岂能有功不赏?

李璟心中甚是无奈,连功勋卓著的老姑丈李建勋都被他无情地扔到抚州去了,他实在不想再抬高赵王府任何一人的地位。

何况李昭还是燕府旧将,虽然后来及时跳反,但在李璟的心中,却仍然洗不掉对他的厌恶,更生不起喜爱与宠信之意。

一想到昔日紧跟燕王身后,那张趾高气昂的嘴脸,李璟便气不打一处来,而后沉下了脸色道:“诸卿,海州此番击退流民再逐契丹,屯营使李昭保境安民、功劳不菲,你们说说,朕该如何封赏他?”

李昭,这个名字起初正式出现在朝堂之上,应追溯至三年前。

那时先帝仍然在位,突然许其为三子景遂府中典军,大多数臣子为之惊讶不已。

这帮老狐狸不仅认为相府竟然为争储而站队,更是揣测皇帝莫不是起了易储的心思?否则怎会默许赵王府这等分量掺和进皇子之争?于是当时许多支持李景遂的大臣,皆是惊喜不已。

好你个高风亮节的李仆射,平时不声不响,原来是自己人啊!

所以赵王府,自此也隐隐成了众人眼里李景遂的臂助。

反观李璟这头,那帮东宫臣属例如陈觉、冯延巳、冯延鲁等人自是对李昭有着天然的反感。

尽管之后听闻金陵大街小巷传言,道是李昭幡然醒悟,及时弃暗投明靠向了新皇,并且立下了些许隐晦的功劳,但事后皇帝与赵王府的矛盾似乎并无变化。

先是李昭被扔到海州屯营,而后李建勋被罢相放逐昭武,众人心中自也明了,眼下赵王府能保住性命和富贵,已是犹为不易。

那么此时皇帝开口为李昭议功,便是意味深长了。

封赏高了,可能会忤逆皇帝的本意。

但封赏太低好像也不可行?枢密副使查文徽已经下了定论,李昭此番大胜对心属征伐的皇帝意义非凡啊!

好家伙,这是天大的难题啊!倘若答错一句便是倒了大霉。

很快,昇元殿竟然陷入了皇帝与群臣尽皆缄默的诡异局面。

主战派中,除了查文徽、魏岑这两位不牵扯争储旧事的新贵,几乎所有的东宫旧臣尽皆对李昭嗤之以鼻,而孙晟一党的保守派更不必多言,无关政争与赵王府旧事,他们单纯对征战之事不感兴趣。

殿内气氛太过尴尬,李璟只得徐徐偏头转向方才首倡议功的查文徽,眼神不断闪烁,希冀这位简在帝心的宠臣能给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封赏来。

岂料,在群臣臆测当中本该继续当出头鸟的查文徽此时竟装起了鸵鸟,恍若茫然模样,就连身后的魏岑也低头不语。

都他娘的是老狐狸啊!位列第三排的中书舍人韩熙载暗骂了几声,细细忖思了片刻,突然在孙晟背后悄声了几句,接着用力朝前推了一把。

孙晟一脸茫然,不由得踉跄了几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站了出来。

此时见皇帝与群臣尽皆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孙晟心中发苦,却也只能咽着口水,按着韩熙载的话语,无奈进言。

“陛下,呃......李虞候年方十九,甫一上任却能内安其境,外剿来敌,可谓勇略兼备......”

“陛下,如此年纪,便有如此大才,又系开国勋臣、皇亲贵胄,赵王府后继有人呐!所谓人才辈出,盛世所在,足可见我大唐中兴不远矣!陛下当不吝封赏,施与厚恩,方显天子圣明,料想官民士子必定为之欢喜鼓舞!”

嗯?向来为人苛刻的孙晟,今日怎么难得对他人如此不吝褒奖?

等等!先别说甚么封赏之事,李昭可是朕继位以来第一个立下战功之人,向来反对战事的孙晟此番竟为其开口......

若是保守派就此妥协,支持征伐之事,朝堂自此齐心聚力,岂不美哉?

李璟愣了一会儿,接着忽而兴奋地拍案笑道:“好!好!竟连孙侍郎都如此夸赞?额,这李昭,若当真能如赵王辅先帝旧事,朕又岂能寒了他的心?”

接着李璟偏头笑道:“查卿,你既掌枢密事,依照军功封赏旧例,这李昭应如何封赏才好?不妨与诸卿说说!”

查文徽咽了咽口水,连忙拱手道:“老臣遵命!”

“此次李昭先抚流民后剿契丹,乃是二功并立,按照我朝惯例,应火速召其回朝留待枢密重用......”

“不可!”向来低调的韩熙载此时竟站了出来。

李璟诧异问道:“韩卿有何建言?”

韩熙载拱了拱手,朗声道:“陛下,今中原混战不止,淮北需留精兵良将镇守,方可保我大唐无虞。臣为大唐计,为陛下计,谨奏曰:依李虞候之功,可重设定远镇,令其专抚淮北诸事。”

“哦?”

李璟闻言轻轻皱眉,似是陷入了犹豫,又问道:“其余诸卿有何看法?”

设镇建节,自唐以来便是每个武将梦寐以求的无上荣耀。

尽管南唐的节度使往往空有其名,但仍旧是历来忌惮之事,何况李昭的手中可是有兵的。

皇帝话音刚落,群臣立即互相争论起来。

片刻之后,久久未发话的翰林学士承旨冯延巳,忽而站了出来,生冷说道:“陛下不可!李虞候虽有将才,但其年纪尚浅,并无治政抚民的经验!且旌节向来不可轻授,我朝开国以来,何时有过十九岁独镇建节的先例?”

冯延巳说到这里,目光忽而锐利起来,继续道:“陛下,李昭之父已镇昭武,若如此封赏,岂不是父子二人同掌旌节?旦有异心,国朝危矣!臣请陛下三思!”

“冯承旨此言差矣!”

最好风雅的韩熙载抖了抖袍袖,不紧不慢地接过话说道:“陛下继位之初,正是拔擢人才之时!凡用人当以其才能功勋论之,岂能以年纪衡量?若是委屈了功臣,往后误了陛下大事,你将何以自处?”

“何况陛下方才已言,欲如赵王辅先帝旧事。先赵王、李昭武何许人也?先帝御敕其父子同为开国佐命功臣!赵王力战五载,昭武宰国七年,忠心赤胆,天可印鉴!你冯承旨又立过何等大功,有何面目胡乱置喙?”

“冯承旨,你厥词歪曲在前,离间皇亲在后,到底是何险恶居心?!”

“你......我......”

韩熙载这三问猝不及防地扎在了冯延巳的心窝上,冯延巳顿时被噎得满面红光,只能含糊应道:“臣只是为陛下着想,韩舍人怎能胡乱曲解?”

韩熙载淡淡道:“曲不曲解,冯承旨心中有数......”

见冯延巳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身后党羽也不再与人争论,大出风头的韩熙载等人继续侃侃而谈起来。

渐渐地,重设定远军节度使一事,似乎成了舆论的主流。

直到枢密院承旨陈觉小心地问了句:“陛下,那前吴定远镇所辖的,可是濠、泗、楚、海整整四州,已不限于淮北之地......”

“嗯,确是如此。”

李璟想了想,又道:“把濠州楚州拿掉便是。”

此刻,李璟似是拿定了主意,很快便朝兼任知制诰的韩熙载朗声道:“韩舍人,即刻拟旨,壮武将军、龙武军左厢都虞侯、海州屯营使李昭,擢云麾将军,升龙武军都虞侯,充定远军节度使加授上护军,节制泗州海州屯营诸军,专事镇抚淮北。”

这一连串封号下来,群臣已大抵心中有数,李昭此子今后毋庸置疑,便是大唐又一位不可小觑的新贵了。

此事间了,李璟又开始拿起御案上的另一封奏疏,侃侃谈起南边闽国、汉国的事宜来。

正好处在大胜的兴头上,皇帝又折腾了整整半日之后,群臣才忍着饥饿、有气无力地从昇元殿出来。

夕阳渐沉,一辆简单装裹的马车缓缓行至御坊大街上,璀璨的晚霞泼洒着破旧的窗沿,低调的意味颇为悠长。

然而,看遍金陵奢华的路人们仅是瞥了一眼,便淡定地自顾行走,并无兴趣揣测车内所乘何人。

一阵轻风吹过,粗麻车帷被小心掀起一角,端坐客席上的孙晟终是忍不住,抱着一肚子的疑问说道:“叔言,你今日之举实在是出人意料!为何偏偏要我保举那李大郎?满朝文武皆知,陛下可是深忌赵王府啊!今日若是出言不慎,你便是害惨了我!”

“哦?”

韩熙载淡淡一笑,掀起车帷张望了片刻,接着才回头调侃道:“孙兄又名孙忌,在朝中屡谏君王,我当你从不忌建言之事,如今怎地忌讳起来了?”

“叔言何必取笑于我!”

孙晟苦笑了一番,继续道:“今日之事非比寻常,赵王府乃是皇亲勋臣,牵扯之深广岂是你我小臣能沾的?陛下刚刚继位,那李建勋旋即便被罢相,你还不懂什么意思么?今日我等为其子议功,说不定日后会埋下大患......”

韩熙载仍旧云淡风轻:“何来此言?你没看陛下欢喜得很么?”

“唉!你不懂你不懂,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啊!”孙晟继而摇头。

“孙兄。”

韩熙载忽而认真道:“你认为李昭武此人如何?”

孙晟沉思了片刻,缓声道:“平心而论,李昭武宰国七年,兢兢业业,奠基王业,功勋卓著。更可贵的是,此人不惑君心、不恋权势,乃是难得拿得起、放得下之人。”

“比之宋齐丘如何?”

闻听此言,孙晟本来脸上的敬意顿时化为不屑:“你如此类比,简直是在侮辱赵府!宋齐丘此人结党专权,屡行蝇营狗苟,小人也。”

“嗯,那你可知昔日宋齐丘最忌惮何人?”

孙晟笑道:“自然是李昭武!谁人不知李昭武在朝时,那宋齐丘连头都不敢抬,最后只得灰溜溜滚去洪州。”

“然也。”

孙晟若有所思,忽而失声道:“叔言何意?你为知制诰,乃是为数不多的天子近臣,莫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韩熙载不答,而是继续道:“孙兄,今日那冯延巳有一言说得不错,若有父子二人同为建节,必为国朝、陛下所不容也。今以其子李昭建节在外......”

孙晟茫然地接过话道:“那李昭武便不得不回返金陵。”

“正是!”

韩熙载点了点头,终是怅然给出了答案:“孙兄啊,陛下已决意召宋齐丘回朝,若无李昭武在,朝中又要大乱了......”

注:韩熙载,字叔言,北海人。父光嗣,平卢节度副使。熙载少隐嵩岳,博学工文,名闻燕赵。后唐同光中,南奔归吴,烈祖李昪署为秘书郎。熙载尝语人曰:“江南若相我,当长驱以定中原。”然时政龃龉,终不见用。——《南唐书·韩熙载传》

宋齐丘,字子嵩,豫章人。少好学,工属文,机辩纵横......齐丘有王佐才,然挟智任数,妒贤害能,烈祖基业半坏其手。——《南唐书·宋齐丘传》

冯延巳,字正中,广陵人。父令頵,事烈祖至吏部上述致仕。延巳年十四,入问疾,出以言命谢将吏,外颇以安。及长,以文雅称,白衣见烈祖,起家授秘书郎。元宗以吴王为元帅,用延巳掌书记。与陈觉善,因觉以附宋齐丘。同府位高者,悉以计出之,于是无居己右者。——《南唐书·冯延巳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