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汉使

“我是来参加教皇追悼会的!”

“你们要干什么!”

陈安从地上弹起,怒吼着扑向刚才将他扔出西斯廷礼拜堂的卫兵。

那卫兵显然没料到,一个东方使节居然敢在教皇的地盘上还手,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拽住了披肩。

“你们说谁是亡国奴?!”

陈安的吼声震耳欲聋,引来了更多卫兵围拢。

他心中一团火直冲脑门,被人无端羞辱的愤怒、身体异样的惊恐、还有那句——“亡国之人”——彻底点燃了他的理智。

那个押他出门的卫兵用带着讥讽的意大利语说:“怎会有如此愚蠢的人,活该亡国。”

那一刻,陈安眼前发红,冲上去与对方扭打在一起。

他自己都吃惊,平日文弱的他,竟能以一敌二。拳脚不算精准,但每一下都带着近乎偏执的狠劲。他打得毫无章法,像是在发泄某种压抑已久的愤懑。

可人数终究不对等,他很快被几个着甲的卫兵强行拉开,按倒在地。

“带走。”

冰冷的命令下,他被拖入教皇宫的一处地牢。

地牢昏暗潮湿,石墙渗水,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霉菌味。

陈安坐在角落,手腕生疼,呼吸依旧急促。恢复理智的他急忙掏出手机,立刻联系上级说明情况,为自己的冲动行为道歉,或者请求领事介入。

可当他的手伸进裤袋时,他愣住了。

那里空无一物。

手机不见了。

不对——他的西装也不见了。

低头一看,他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深蓝色宽袍大袖的布衣,袖口宽大,质地粗厚。

他猛地站起,走到墙边昏黄油灯下仔细打量自己的手。

掌纹变了。

曾经习惯敲键盘的细瘦手指,此刻却变得粗糙无比,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吹日晒——这不是他的手。

他浑身僵硬地检查身上。

腰间绑着一个小布囊。他颤抖着解开,抽出里面一物。

是一封信。

信封泛黄,封蜡残破。上头的红色印章却异常醒目。

“大明·永历。”

陈安脑中嗡的一声,一瞬间天旋地转。

他颤着手打开信,熟悉又陌生的毛笔字映入眼帘。

「永历皇帝臣由榔于十月二日诚心祈祷。」

······

「更望圣父特与圣而公一教之会,代求天主保佑我中国中兴太平,俾我大明第十八代帝、太祖第十二世孙,主臣等悉知敬真主耶稣。更冀圣父多送耶稣会士来,广传圣教。」

那是南明永历帝朱由榔的亲笔信。

记忆,像溃堤的洪水冲刷过来。

海上颠簸的船只,南明官署的印玺,威尼斯港口的冷眼相对,教皇宫前漫长无果的等待……一段段破碎的影像在脑海中狂乱闪现,撕裂着他的意识。

剧烈的头痛几乎让陈安跪倒在地,他咬紧牙关,死死支撑着。

终于,他明白了。

他穿越了。

而且,穿到了一个极其糟糕的位置——南明永历朝使臣——陈安德。

一个携带南明永历皇帝的亲手信,试图向罗马教皇求援的年轻官员。

陈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任由身体微微颤抖,脑海里飞快整理着新旧交错的记忆。

他曾在国际关系学院的课堂上,憧憬着班超、傅介子、安国少季——那些威风凛凛的汉使,在万里之外振臂一呼,便让小国俯首称臣。

“汉军将至,勿动!动则灭国!”

那是他最初选择这条道路的原因,是支撑他度过无数无聊语言课和冷板凳实习的热血梦想。

这场突如其来的穿越,表面上似乎圆了他的梦。

只不过这是一场噩梦——他成了那个在历史尘埃里苦苦哀求援军、最终连一句像样记载都没有的人。

记忆深处,那些无法抹去的屈辱纷至沓来:

威尼斯共和国总督弗朗西斯科·莫林,以冷漠中立为由拒绝接见。哪怕法国大使费尽斡旋,也不过是敷衍地收下一封国书,随即石沉大海。

而今,罗马,庞大而冷漠的教廷,重演了同样的剧目。

他们被晾在一旁,如同乞丐般等待可怜施舍的召见。

按照陈安所了解的历史中,南明朝廷寄予厚望的援助,最终连个笑话都不算。

西方没有在他们苦苦哀求时伸出援手,反而是在数百年后,驾着坚船利炮,踏碎清廷,劫掠整个东方。

至于南明?不过是早已腐烂在历史沟壑里的一具尸骨,连一声叹息都不值得。

他不禁想起近代史课本上出现过无数次的话——弱国无外交,更何况是将亡的南明。

“嘿!新来的,听得懂我们说话吗?”

一个声音从黑暗中钻进陈安的耳朵,把他从记忆与混乱中拉回现实。

他抬起头,隐约看见不远处的一格牢房里,几个人正趴在铁栏后看着他,眼神中满是好奇与打量。

他们说的是一种近似现代意大利语的方言,略显生涩,但他还是听懂了。陈安点了点头。

“你这东方人,犯了什么事被抓进来的?”

陈安眨了眨眼,嗓子干涩:“我……把教皇的兵打了。”

那头顿了一下,接着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

“不错,不愧是东方来的兄弟,就是猛啊。敢动教皇的狗,咱这儿算你一个。”

“所以你们又是怎么进来的?”陈安反问。

“我相信太阳是宇宙中心。”

“我们几个是巴尔贝里尼家族的。”另一人紧接着开口,语气里透着一丝不屑与骄傲。

“巴尔贝里尼?”陈安皱了皱眉,只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前任教皇乌尔巴诺八世的家族。”那人嘴角挑起一抹嘲弄的笑意,“你知道的——在位期间敛财无数,惹得一堆人眼红。现在新教皇上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全给剁了,然后接着敛财。”

“所以现在坐在宝座上的,是……”

“英诺森十世。”他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像是嘴里飞着苍蝇。“小伙子,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敢打他的卫兵?你是真命大。”

陈安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记忆深处又浮现出今天早些时候看到的一副画像。

那是——委拉斯凯兹笔下的《教皇英诺森十世肖像》。

当时,他只觉得本能性的厌恶。

那双阴鸷狡猾的眼睛,那双干瘪却死死攥紧权杖的手,无声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这位老迈狡诈的教皇,靠裙带关系维持教廷,支持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打压法国,拒绝承认葡萄牙独立;为了家族利益,公然与法国为敌,最终连教皇权威都沦为笑柄。

他睁开眼,回过头看向那个自称医生的狱友,轻声问道:“那你呢?又是为什么被关进来的?”

那人笑了笑,摊手道:“我嘛,本是家乡的一名医生。哪天醒来,不知怎么就被抓进来了。”

牢里顿时哄堂大笑。

“别信他,”巴尔贝里尼家族的青年笑着摇头,“你仔细看看他的脸,再看看那边。”

陈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借着微弱的油灯光,他注意到牢角墙上的一尊圣像。

那是个天主形象,雕刻精美,面容慈悲,却带着一种过度理性到近乎冷漠的神情。

再转头看那位医生——眉眼线条、颧骨轮廓,竟与雕像有着八分相似。

“那他们不应该把你供起来吗?”

“他们怕了······”,从走廊尽头传来的脚步声让巴尔贝里尼家的少年闭上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