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蒂,宴会就要开始了。”
青年打扮的极为得体,肃穆的黑礼服,纯色黑领带,搭配一支为死人准备的白玫瑰。
这不是为宴会准备的礼服,倒是更适合参与葬礼,款式同安德烈相似,只在细微处不同。
他的武器齐全,藏在光鲜的衣物之下,做好屠杀的准备。
拉撒路号的战争是他见过的,最为轻松悠闲,最为有序的戏剧。
没有不宣而战,没有突然的刺杀与阴谋,他们甚至愿意忍耐欲望,等待约定的时刻。
滑稽的就像久远时代的贵族战争,彼此攻伐,最终牺牲的却是下面的士兵与仆从。
骑士老爷和贵族则排着队交赎金,等着家里把他们换回去。
更衣室传出女孩的回应,她随意的‘嗯’了一声,对这种宴会并不看重,如果不是情况特殊,往常她都不会出席。
女孩端详镜子,确定没有任何疏漏,提起裙摆走出更衣室。
没有女仆的侍奉让她有些不太习惯,出门在外,一切都从简。
她穿着紫色露肩长裙,金发盘起,戴有造型精致的冠状饰物,胸口坠着一枚奢华的宝石项链,像是骄傲的公主。
拉撒路号的战争仿佛与她无关,从登船到现在,她连房门都没有出过,没有半点掺和进去的想法。
只要身边还站着那个人,她就不会担心任何的战争和阴谋。
高塔公主有她的王子。
贝蒂走出更衣室,轻柔自然地牵住青年的手掌,看着对方胸前的白玫瑰,下意识感慨:
“这是献给死人的花,是谁惹你不快?”
“没有人。”青年神情平静:“我只是厌倦了他们的游戏。”
“拉撒路号的事,在我看来更像错漏百出的蹩脚戏剧,每个人都一板一眼的在按照角色行动,活的僵硬无比。”
“以狄俄尼索斯之名,愿今夜残酷又漫长,让血色漫过每个人的尸体,直至死亡终结一切。”
等他们走进拉撒路号的宴会厅,人员都已经聚齐,长桌铺着白布,镀金烛台燃着火光。
最尽头的主位无人落座,那是属于歌瑞尔家族真正的主人,歌瑞尔本人的位置。
连安德烈船长也只是在次一等的位置坐着,对面是大副西门。
乐队在客人踏入宴会厅的一刻开始演奏,壮汉们个个神情冷漠肃杀,西装隐约能看见弹链和枪械的轮廓,有几个人甚至全程盯着大副西门。
在这种情况下,海伦依旧专注地弹奏钢琴,像是把整个人都抛进曲子里,全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大副仍旧是那副古板的模样,时不时抬头训斥演奏者,让他们专注一些,不要在客人面前失礼。
除了几个熟悉的面孔,拉撒路的轮机长和船医也在这里。
轮机长拉着水手长低声讨论足球比赛,几乎烧烂整张脸庞的疤痕因兴奋而扭曲,状若恶鬼。
医生则安静的坐在一边,头发只是简单的梳过,灰色西装有些老旧,整个人透着一种疲惫,像是刚从手术台下来。
罗素没管他们,径直拉着贝蒂,坐到专门为歌瑞尔家族继承人准备的位置,他自己则走到乐队那里,示意海伦起来。
整支乐队被他接管,奏起阴暗、冷酷、威严的乐章,在合奏的轰鸣声里不断攀升。
大副收回目光,知道这是对方愿意履行承诺,保持中立。
他的各种布置都已经做好,现在等待的只是一个时机,还有最后的,不抱希望的谈判。
类似的试探早在过去就已经有很多次,可安德烈每次都只会给出一个令双方不欢而散的结局。
伴随时间的流逝,曾经富有领袖魅力的英雄人物,似乎连内心也跟着外表一起老去了。
“西门。”率先开口的是安德烈,他仍然是上午那身黑西装,面前摆着亚特坎长刀。
“我们的友谊已经持续七十三年,我仍然记得你最初踏上这条船的模样——忐忑不安,怀里抱着一本厚重的《圣经》。”
“从旧游轮到美洲的大地,再到如今的拉撒路号,是什么让你我走到今天的地步?”
“是什么让我们刀兵相向了?”
“重谈往事有意义吗?”西门不曾动摇,冷酷的像是马里亚纳海沟坠落的铁。
“你如果有诚意,就不会到现在才愿意提起这些话,试图用旧情来让我放过你。”
“你之所以谈起这些事,不过是觉得自己一定会落败,你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安德烈的脸色变得冷冽,铁青,有着难以压抑的怒意。
七十多年的友谊,也不能让他改变立场,哪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熟悉西门的性格,就如同熟悉他自己,他们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遵守自己的规矩。
在拉撒路的这件事上,他绝不可能让步,这关系到他的未来。
明明只剩几年了,还有最后几年就可以完成,可他们却要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刺来匕首。
他脱下白手套,丢在大副西门面前,冷冷的说道:“那就让我们在船头决斗吧。”
“用我们两人的生死来决定胜负,像是西部牛仔,牺牲者只有一个就足够了,何必让无辜的年轻人为我们去赴死。”
西门诧异的瞥了一眼乐队,青年正随意的弹奏钢琴,演奏一首未曾听过的冷酷乐章。
他并不打算接受,即便自己一定会赢。
原有的布置已经就绪,没必要再额外添乱,更何况乱则生变。
安德烈站在长桌前,握住亚特坎长刀,怒视对座的大副。
水手长看似同轮机长谈话,目光却时不时看向安德烈。
轮机长突然站起来,踢翻椅子,整个宴会厅瞬间落入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汇聚。
“……什么?”轮机长按住耳麦,“你们确定吗?在这个时候?”
“伤亡情况怎么样?能锁定它的位置吗?我知道今晚有暴风雨,我他妈问的是你们能不能锁定那东西跑到哪里了?!”
“什么叫……你认真的?你确定吗?”
轮机长转过头,那张脸苍白惊惶,像是落入深渊的梦魇,一种绝望从瞳孔深处透出:
“船长,我们完了。”
安德烈压下怒火,转头狐疑的看着轮机长,不知道这个脑子里灌满机油的家伙怎么了。
轮机部有谁没有按照规章操作机器?
还是大副动手,攻击了某处设施?
可大副也在看着轮机长,怀疑这是安德烈的什么伎俩。
“怎么回事!”水手长汉伯格揪住轮机长,宽大的巴掌在他脸边悬着,随时准备让他清醒。
就连困得几乎快睡着的医生也因此惊醒,困惑的看着现场的局势。
轮机长充耳不闻,推开粗鲁的汉伯格,走到船长面前,“我们完蛋了,船长,拉撒路号的动力系统瘫痪,马上就要有一场规模极大的暴风雨出现。”
“下层舱室遭遇袭击,海里爬上来一个东西,到处破坏,我们的人正在被它屠杀。”
他语无伦次的试图解释现在的情况,整个人就像磕了药,不停吐出各种恐怖的词汇。
暴风雨,动力瘫痪,可能的海啸,制造屠杀的未知生物……
“够了!”安德烈宽厚的手掌按住轮机长的肩膀,强迫他坐到一张椅子上,招手让医生过来,稳定他的情绪。
西门趁机同水手长交换眼神,却发现对方朝他点头,直截了当的说:“他没撒谎,现在的情况他妈的糟透了!”
一场暴风雨即将笼罩拉撒路号,他们却没有提前从气象部门得到任何消息,动力系统还在这个时候,突然瘫痪。
拉撒路号现在就像飘在海上的铁棺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风浪掀翻,送全船的人下葬。
安德烈船长忽的看向罗素,他仍在淡定的弹奏钢琴,并不在乎他们的喜怒和纷乱。
有个一直存在,无比庞大,却始终被他们忽视的东西,在这个关键节点,展露獠牙。
如果说谁能凭空掀起暴风雨,驱使本该沉眠在海底的恐怖在这个时候爬上拉撒路号。
恐怕也只有赫尔墨斯之鸟。
祂的试炼,残酷且平等的降临在这条船的每个人身上。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们之间的战争将要开始。
谁去处理下层船舱的生物?
谁去尝试恢复动力,规避暴风雨?
选择做英雄,接受背刺?
还是不管不顾,在战争里一同葬入海底?
“……西门。”安德烈握住亚坎特长刀,却没有拔出的动作。
座椅后撤,黑色教袍垂落,大副同样站起来,像是固执的铁像。
宴会厅的水晶灯摇晃不定,众人的影子跟着晃荡,像是荒诞戏剧的开幕式,那些按着枪械的手,等着一个信号。
对峙,试探,沉默无言,宏大的钢琴声渐变的尖锐,仿佛催促他们开始厮杀。
这种僵持和对峙一直持续足足十几分钟。
直到轮机长接到第三十七个通讯,西门也没有让步的意思。
他没有发动进攻,但也没有解除武装,铁了心逼迫安德烈做出选择。
“……调度人员,尝试恢复动力,抢救舱室,我要亲自带人去下层船舱拦截那个生物。”
安德烈选择做英雄。
哪怕明知道这样会落败,彻底丧失主动权,他也不能容忍自己的拉撒路号就此沉没。
更何况他的女儿,海伦,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还在钢琴边上,沉浸在音乐里,甚至搞不清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卑鄙的西门,竟把她送到这间注定流血的宴会厅,要她看着自己的养父和叔叔之间相互厮杀,目视其中一方在面前死去。
他不能这么做。
哪怕代价是自己去死。
拉撒路号一定要保持完整,海伦决不能有任何闪失。
钢琴声落幕。
拉撒路号的船长提着他心爱的亚坎特长刀,像是暮气沉沉,却仍有威严的雄狮。
可是这头雄狮却选择低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固执的只有我一个人,如果我死了,不要对那些年轻人下手……下层船舱的东西,足够你用。”
“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送这些尚有光明未来的年轻人去死,他们中有些人,甚至是你和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够了,我们这荒诞的一生已经争斗的足够漫长,没必要在这个关头去继续。”
长久的寂静之后,西门只说了一句话来回应:
“……我有我的规矩。”
他是活在规则里的人,认定的事情永远都不能被动摇。
哪怕是赴死,要为此杀死兄弟,送葬前半生的一切,也不能有丝毫的改变。
他有时候会讨厌自己,作为人类的天性为冷酷的,铁石般的准则感到厌恶。
可是这种冷酷的准则已经持续八十年之久,早就深深的扎根骨髓,影响支配肉体的每一个决策,名为西门的人,早已是这套准则操控的机器,铁石般的活人。
灯光照的他像是一根黑色铁柱,冷硬,不受到任何言语的动摇。
可是其他人动摇了。
安德烈率领他的人手向歌瑞尔的继承人表达歉意,从宴会厅逐步撤出去,保持着戒备。
他们要去下层船舱杀死那头爬进拉撒路号的生物,阻止它进一步破坏船内的各个区域。
几个本来选择跟随大副的船员,在经历漫长的沉默与挣扎后,也跟着他们离开。
许诺的光辉未来固然璀璨,可是选择了当下的英雄,不是近在眼前吗。
如果拉撒路号沉没,他们往哪里寻觅未来?
轮机长在那之前,就已经仓惶的逃走,去属于他的岗位,尝试恢复动力。
“我们还要按照计划行动?”水手长汉伯格擦着汗,粗鲁的扯开领带,露出里面的弹链。
他也在犹豫,任何明智的人都能看出来,如今不是内斗的好时候。
大副西门没有回答,而是示意自己的人手离开宴会厅,只留下几个人保卫客人。
如果能让海里的东西杀死安德烈,正好可以成全他们。
英雄不必死于兄弟的手里,而是英勇的,为了拯救敌人和女儿,死在同怪物的搏杀中,死于光荣且正义的事业——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