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静堂中轻烟缭绕。
田不易坐在太师椅上,端杯抿了口清茶,问:
“今日正好第三天,老七如何了?”
大弟子宋大仁在旁立正,眼神有些闪躲:
“回…回禀师父,自打您那天调教过后小师弟看起来正常多了,也不坐在院里看星星了,作息规律,说话也比之前多了一些。”
“我是问他竹子砍得如何了。”
宋大仁脸色一抖,打起了哈哈:“额……要说小师弟可真是好样的。您不是要他砍一百根么,小师妹本想替他砍的,可被他拒绝了。”
“嗯,那还算他有点骨气。”
田不易点了点头。
他倒也不是真想难为那个小徒弟,反正修为也就那样了,哪怕最后就砍个十根八根的田不易也能接受,到时候敲打两句也就是了。
“具体砍了多少?”
“具体……具体……到现在……”宋大仁额头慢慢见汗。
田不易皱眉,“怎么磕磕绊绊的?到底砍了多少?”
“一……一根没砍。”
“啊!?”
鼻孔窜出两道白烟,田不易瞪着眼珠子,屁股“蹭蹬”一下从椅子上掀了起来。
“扶不起的蠢徒!”
一声咆哮,响彻堂中。
…………
青云山脉有七个山头,合青云门内七个支脉。
分别是通天、龙首、朝阳、落霞、风回、大竹、小竹七峰。
七脉所在皆是风水福地,灵气充裕,风景奇佳。
在大竹峰的后山,是一大片波涛起伏的竹林,望之而无际,碧波与天齐。
此山中盛产的竹子与世上大不相同,算是异种。
竹节呈黑色,质地坚硬,韧性极高堪比铜铁。
所谓靠山吃山,
凡是大竹峰弟子,在修行有成之前,多伐此竹用以打熬筋骨,增强体质。
正是晴天午后,
一条毛管锃亮的大黄狗横卧着,狗嘴打着哈欠,枕在一只粉红色雕花缎子面的小巧秀鞋上。
一边用脚耍弄着狗头,田灵儿撑着下巴,时而唉声叹气。
瞅了瞅天上日头,算着就快要到时辰了。
可一瞅不远处的小师弟,手上不紧不慢的……却还在那磨刀。
说也不听。
如此敷衍,到时候惹得田不易火起,可是连她这个宝贝女儿也没法求情了。
越看越烦,不禁噘起粉唇,抱怨道:
“我说小凡,你是真要把我爹惹出火来么?我可告诉你再耽误下去,可是连做样子的时间都不够了。”
你哪怕砍个十棵八棵的意思意思也行啊。
左若童却冲她笑了笑,并未回答。
用手试了试柴刀的刃口,感觉锋利足矣,这才不紧不慢的准备干活。
他先是上前寻了一根碗口粗的竹子,在与小腿齐平处画了个记号,然后抡圆了膀子挥刀一砍。
铛~
柴刀嗡嗡作响,震的掌心发麻。
那根竹子则猛地一抖,晃了几晃,再看挥砍处却只留下一道浅浅白痕。
“哼。”
田灵儿正往嘴里扔了一颗蜜枣,见状翻了个白眼,显然早有预料。
心说磨磨蹭蹭好几天,帮你砍又不让,这下死到临头看你怎么办哩!
左若童却是面无表情,只是把手中刀由全握改为半握,长吁了一口气。
跟着,甩臂如挥鞭,柴刀在他手中划出残影。
铛铛铛铛铛铛铛————!
一连七次挥砍,声音绵密,间隔极短,听起来像是叠在一起。
接着那根碗口粗的奇竹,如同收杆撤影,径直倒了下来。
田灵儿的表情僵住了,跟着用力擦了擦眼睛。
却见他毫不停歇,又寻了一根比方才还要粗三分的竹子。
挥刀如风,一鼓作气。
铛铛铛铛铛铛——!
只六次挥砍,竹节应声而断。
接着,柴刀寻向它处。
铛铛铛铛铛!
铛铛铛!
他竟是肉眼可见的在进步,用时越来越短。
从最开始要六七刀才能砍倒一棵,到后面只用三刀就能做到。
转眼见他将那奇竹砍倒了一大片。
照这速度,一百根竹子恐怕用不了一顿饭的功夫就搞定了。
“闹邪了么……”
田灵儿小嘴半张着,一枚枣核儿垫在舌头底下,久久吐不出去。
她在心里衡量——以自己玉清四层的道行,别说三刀斩断一根,一刀斩断三五根也不是难事。
可若设身处地,同等修为之下,自己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
她是看失了神,以至于连身后何时站了一大票人也没察觉。
田不易夫妇、以及宋大仁等几个弟子,已经在旁看了有一会了。
尤其田不易,本来是憋着一肚子火来算账的。
“小凡这是……”
苏茹蹙眉细细观察,以她的修为眼力很快就看出了门道,对田不易道:
“你看他每次挥砍的落点都极为精准,就连最细微的切入角度,也几乎毫无偏差。”
“还不止,你细观察他的呼吸……”
田不易指点过去:
“你看他每次挥砍动作舒展,全身筋骨协调,不多费一丝一毫,那劲力攒聚之妙,几乎挑不出毛病。”
夫妇二人相互对视,眼里都透着狐疑。
这小子……长本事了?
…………
随着砍倒的竹子越来越多。
慢慢的,左若童的额头也是汗如雨下。
这具身体的性命到底还是太孱弱,哪怕有高明的手法,也太耗体力。
他心里也清楚,打熬筋骨又岂是取巧之事?
这山上伐竹锻体的规矩,在他的标准看来,实属下乘。
但如今人微言轻,为了应付师长布置的功课,也只好如此了。
“行了小凡。”
苏茹走上前叫停了他:
“你身子虚弱,本不宜操劳过度,你师父也不是非要你砍这么多的。”
这位大竹峰上最是温柔贤惠的师母,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帕,为徒儿仔细擦拭额头的汗水。
又问:
“怎么样小凡,想起以前的事了么?”
看着这个温柔慈爱的“师娘”,左若童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能说什么呢?
苏茹安慰:
“记不得也没关系,反正你年纪还小,看你日日见好,我与你师父也就放心了,想不起来的慢慢再说吧。”
“老七。”
田不易这时上前一步,许是刚才夫妻俩有过沟通,语气还算平静:
“你资质驽钝,这是天生的没办法。但只要加倍努力,勤勉修持,将来也未必……算了。”
田不易摇头,有点泄气,心说自己也是有病,跟这么个不开窍的说这些干甚?
干脆从怀中取出两个白瓷药瓶儿,递了过去:
“我炼了点固本培元的药,你回头吃了,这几天好好休息吧。”
左若童双手接过丹药。
“……”
瓶封不严,有股药香扑面,他闻出其中几味珍贵药材。
眸中便生出几分笑意。
看来这个面生横肉的师父,也是个内秀之人呐。
人非草木。
既然先前已经决定接受“张小凡”这个身份,那此时此刻,就没什么拉不下脸的了。
他向后一步,整饬衣裳,以一丝不苟的入门拜师之礼,对这夫妇二人重新见过。
“弟子多谢师父,师娘。”
行此大礼多少有点突兀,但夫妇二人只当他是病中举止反常,并未太过在意。
田不易像是只有一张冷面孔,只是细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只是相比来时的火大,去时倒平静多了。
不多时,几个师兄也陆续离开,待旁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田灵儿才上前来,手按着他的肩头安慰:
“小凡,你修为低微,我爹那样好面子当然对你冷眼,不过你放心,师姐是不会嫌弃你的。”
田灵儿眨着大大的眼睛,说话间笑盈盈的睫毛轻颤。
她想起以往,
只要自己对这个小师弟一笑,他每次都会害羞到脸红,然后低下头不敢看自己,这一点从没例外过。
可这次怎么却好像……不太起作用了?
对面前这个活泼的“小师姐”,左若童轻笑了笑,摇了摇头:
“一世修行不易,当专注自身,至于旁人眼光、悲喜荣辱,不重要。”
“……”
田灵儿哑然。
________
今夜是满月,
小屋之内陈设简单。
除了一张板床一套桌椅,墙角一架水盆,再没别的。
左若童坐在榻上,窗外的月光斜射进来,好似一层发光的水银,正好爬上他盘起的双膝。
他眼睑微垂,呼吸微不可闻。
周身一股玄青之气,如青烟般氤氲缭绕着,隐隐构成一个阴阳双鱼的轮廓。
随着一轮吐纳功夫结束,左若童睁开久闭的双眼,呼出一口清气。
“《太极玄清道》所修真元气象纯正,不愧为道门正宗。”
以左若童修行一世的眼光,观照此身,自然是洞若观火。
一眼就看得分明,这门功夫走的是炼精化气的传统路子。
从这门功夫表现出的形态推演,第一层引气,第二层炼气,至于第三层么……这孩子还没修到。
按说这区区玉清二层,在资质上乘者面前,不过是百日筑基的功夫。
可这孩子居然花了整整三年还未修成,也不怪被师门长辈看轻。
当然,刨去资质的原因,其中也另有隐情。
左若童摊开左掌,一枚佛门“卍”字金光,在掌心缓缓浮现。
似是幻听,小屋中,隐隐生出梵音吟唱。
佛门与道家功夫,虽然都是正宗大道,但在入门手法上可谓南辕北辙。
这孩子同修两门,相互掣肘,自然事倍功半。
左若童凝聚眸光,心里思忖:
看这金光气象恢弘,慈悲广大,颇可称道。看起来,不在青云门《太极玄清道》之下。
但他跟着蹙起眉头。
身为道门弟子,怎能同时兼修着佛门功法?又是谁传他法门的?
看来这个张小凡,身上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犯禁之事,若不就从此刻断绝,日后暴露出来,必生祸事。
那么现在,为消弭隐患,该主动废去这门功法么?
迟疑之际,左若童忽然有所明悟。
“也难说,不是天意。”
它山之石或可攻玉。
一味遵循守旧,息事宁人,固然可规避凶险。
顺势而为,诚可避免纪算之内的祸事……
但修行一道,当有勇猛精进,又岂是一味龟缩自保就能走到头的?
念及此处,他已经做出决断。
只见他将双掌在胸前虚合,左掌心浮现太极双鱼、右掌心则显出卍字符文,金青二色相对映照。
而在这二者中间,先天一炁徐徐涌现。
清冷莹白如满月之光,跳跃燃烧又似白炽焰火,缓缓凝聚。
正是他曾苦苦修持一世的三一门绝技——《逆生三重》。
金清二色玄光,又融入了一抹洁白,将小屋内映的光怪陆离。
“将这三法同修,相互借鉴印证,或可助我突破逆生局限,为通天找出一条出路。”
看着窗外满月,左若童心中愈发坚定————
欲寻身后路茫茫,自遣离魂到大荒。
我今归来唯一语,身兼地狱与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