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斩竹之妙,可绝巅毫

守静堂中轻烟缭绕。

田不易坐在太师椅上,端杯抿了口清茶,问:

“今日正好第三天,老七如何了?”

大弟子宋大仁在旁立正,眼神有些闪躲:

“回…回禀师父,自打您那天调教过后小师弟看起来正常多了,也不坐在院里看星星了,作息规律,说话也比之前多了一些。”

“我是问他竹子砍得如何了。”

宋大仁脸色一抖,打起了哈哈:“额……要说小师弟可真是好样的。您不是要他砍一百根么,小师妹本想替他砍的,可被他拒绝了。”

“嗯,那还算他有点骨气。”

田不易点了点头。

他倒也不是真想难为那个小徒弟,反正修为也就那样了,哪怕最后就砍个十根八根的田不易也能接受,到时候敲打两句也就是了。

“具体砍了多少?”

“具体……具体……到现在……”宋大仁额头慢慢见汗。

田不易皱眉,“怎么磕磕绊绊的?到底砍了多少?”

“一……一根没砍。”

“啊!?”

鼻孔窜出两道白烟,田不易瞪着眼珠子,屁股“蹭蹬”一下从椅子上掀了起来。

“扶不起的蠢徒!”

一声咆哮,响彻堂中。

…………

青云山脉有七个山头,合青云门内七个支脉。

分别是通天、龙首、朝阳、落霞、风回、大竹、小竹七峰。

七脉所在皆是风水福地,灵气充裕,风景奇佳。

在大竹峰的后山,是一大片波涛起伏的竹林,望之而无际,碧波与天齐。

此山中盛产的竹子与世上大不相同,算是异种。

竹节呈黑色,质地坚硬,韧性极高堪比铜铁。

所谓靠山吃山,

凡是大竹峰弟子,在修行有成之前,多伐此竹用以打熬筋骨,增强体质。

正是晴天午后,

一条毛管锃亮的大黄狗横卧着,狗嘴打着哈欠,枕在一只粉红色雕花缎子面的小巧秀鞋上。

一边用脚耍弄着狗头,田灵儿撑着下巴,时而唉声叹气。

瞅了瞅天上日头,算着就快要到时辰了。

可一瞅不远处的小师弟,手上不紧不慢的……却还在那磨刀。

说也不听。

如此敷衍,到时候惹得田不易火起,可是连她这个宝贝女儿也没法求情了。

越看越烦,不禁噘起粉唇,抱怨道:

“我说小凡,你是真要把我爹惹出火来么?我可告诉你再耽误下去,可是连做样子的时间都不够了。”

你哪怕砍个十棵八棵的意思意思也行啊。

左若童却冲她笑了笑,并未回答。

用手试了试柴刀的刃口,感觉锋利足矣,这才不紧不慢的准备干活。

他先是上前寻了一根碗口粗的竹子,在与小腿齐平处画了个记号,然后抡圆了膀子挥刀一砍。

铛~

柴刀嗡嗡作响,震的掌心发麻。

那根竹子则猛地一抖,晃了几晃,再看挥砍处却只留下一道浅浅白痕。

“哼。”

田灵儿正往嘴里扔了一颗蜜枣,见状翻了个白眼,显然早有预料。

心说磨磨蹭蹭好几天,帮你砍又不让,这下死到临头看你怎么办哩!

左若童却是面无表情,只是把手中刀由全握改为半握,长吁了一口气。

跟着,甩臂如挥鞭,柴刀在他手中划出残影。

铛铛铛铛铛铛铛————!

一连七次挥砍,声音绵密,间隔极短,听起来像是叠在一起。

接着那根碗口粗的奇竹,如同收杆撤影,径直倒了下来。

田灵儿的表情僵住了,跟着用力擦了擦眼睛。

却见他毫不停歇,又寻了一根比方才还要粗三分的竹子。

挥刀如风,一鼓作气。

铛铛铛铛铛铛——!

只六次挥砍,竹节应声而断。

接着,柴刀寻向它处。

铛铛铛铛铛!

铛铛铛!

他竟是肉眼可见的在进步,用时越来越短。

从最开始要六七刀才能砍倒一棵,到后面只用三刀就能做到。

转眼见他将那奇竹砍倒了一大片。

照这速度,一百根竹子恐怕用不了一顿饭的功夫就搞定了。

“闹邪了么……”

田灵儿小嘴半张着,一枚枣核儿垫在舌头底下,久久吐不出去。

她在心里衡量——以自己玉清四层的道行,别说三刀斩断一根,一刀斩断三五根也不是难事。

可若设身处地,同等修为之下,自己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

她是看失了神,以至于连身后何时站了一大票人也没察觉。

田不易夫妇、以及宋大仁等几个弟子,已经在旁看了有一会了。

尤其田不易,本来是憋着一肚子火来算账的。

“小凡这是……”

苏茹蹙眉细细观察,以她的修为眼力很快就看出了门道,对田不易道:

“你看他每次挥砍的落点都极为精准,就连最细微的切入角度,也几乎毫无偏差。”

“还不止,你细观察他的呼吸……”

田不易指点过去:

“你看他每次挥砍动作舒展,全身筋骨协调,不多费一丝一毫,那劲力攒聚之妙,几乎挑不出毛病。”

夫妇二人相互对视,眼里都透着狐疑。

这小子……长本事了?

…………

随着砍倒的竹子越来越多。

慢慢的,左若童的额头也是汗如雨下。

这具身体的性命到底还是太孱弱,哪怕有高明的手法,也太耗体力。

他心里也清楚,打熬筋骨又岂是取巧之事?

这山上伐竹锻体的规矩,在他的标准看来,实属下乘。

但如今人微言轻,为了应付师长布置的功课,也只好如此了。

“行了小凡。”

苏茹走上前叫停了他:

“你身子虚弱,本不宜操劳过度,你师父也不是非要你砍这么多的。”

这位大竹峰上最是温柔贤惠的师母,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帕,为徒儿仔细擦拭额头的汗水。

又问:

“怎么样小凡,想起以前的事了么?”

看着这个温柔慈爱的“师娘”,左若童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能说什么呢?

苏茹安慰:

“记不得也没关系,反正你年纪还小,看你日日见好,我与你师父也就放心了,想不起来的慢慢再说吧。”

“老七。”

田不易这时上前一步,许是刚才夫妻俩有过沟通,语气还算平静:

“你资质驽钝,这是天生的没办法。但只要加倍努力,勤勉修持,将来也未必……算了。”

田不易摇头,有点泄气,心说自己也是有病,跟这么个不开窍的说这些干甚?

干脆从怀中取出两个白瓷药瓶儿,递了过去:

“我炼了点固本培元的药,你回头吃了,这几天好好休息吧。”

左若童双手接过丹药。

“……”

瓶封不严,有股药香扑面,他闻出其中几味珍贵药材。

眸中便生出几分笑意。

看来这个面生横肉的师父,也是个内秀之人呐。

人非草木。

既然先前已经决定接受“张小凡”这个身份,那此时此刻,就没什么拉不下脸的了。

他向后一步,整饬衣裳,以一丝不苟的入门拜师之礼,对这夫妇二人重新见过。

“弟子多谢师父,师娘。”

行此大礼多少有点突兀,但夫妇二人只当他是病中举止反常,并未太过在意。

田不易像是只有一张冷面孔,只是细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只是相比来时的火大,去时倒平静多了。

不多时,几个师兄也陆续离开,待旁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田灵儿才上前来,手按着他的肩头安慰:

“小凡,你修为低微,我爹那样好面子当然对你冷眼,不过你放心,师姐是不会嫌弃你的。”

田灵儿眨着大大的眼睛,说话间笑盈盈的睫毛轻颤。

她想起以往,

只要自己对这个小师弟一笑,他每次都会害羞到脸红,然后低下头不敢看自己,这一点从没例外过。

可这次怎么却好像……不太起作用了?

对面前这个活泼的“小师姐”,左若童轻笑了笑,摇了摇头:

“一世修行不易,当专注自身,至于旁人眼光、悲喜荣辱,不重要。”

“……”

田灵儿哑然。

________

今夜是满月,

小屋之内陈设简单。

除了一张板床一套桌椅,墙角一架水盆,再没别的。

左若童坐在榻上,窗外的月光斜射进来,好似一层发光的水银,正好爬上他盘起的双膝。

他眼睑微垂,呼吸微不可闻。

周身一股玄青之气,如青烟般氤氲缭绕着,隐隐构成一个阴阳双鱼的轮廓。

随着一轮吐纳功夫结束,左若童睁开久闭的双眼,呼出一口清气。

“《太极玄清道》所修真元气象纯正,不愧为道门正宗。”

以左若童修行一世的眼光,观照此身,自然是洞若观火。

一眼就看得分明,这门功夫走的是炼精化气的传统路子。

从这门功夫表现出的形态推演,第一层引气,第二层炼气,至于第三层么……这孩子还没修到。

按说这区区玉清二层,在资质上乘者面前,不过是百日筑基的功夫。

可这孩子居然花了整整三年还未修成,也不怪被师门长辈看轻。

当然,刨去资质的原因,其中也另有隐情。

左若童摊开左掌,一枚佛门“卍”字金光,在掌心缓缓浮现。

似是幻听,小屋中,隐隐生出梵音吟唱。

佛门与道家功夫,虽然都是正宗大道,但在入门手法上可谓南辕北辙。

这孩子同修两门,相互掣肘,自然事倍功半。

左若童凝聚眸光,心里思忖:

看这金光气象恢弘,慈悲广大,颇可称道。看起来,不在青云门《太极玄清道》之下。

但他跟着蹙起眉头。

身为道门弟子,怎能同时兼修着佛门功法?又是谁传他法门的?

看来这个张小凡,身上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犯禁之事,若不就从此刻断绝,日后暴露出来,必生祸事。

那么现在,为消弭隐患,该主动废去这门功法么?

迟疑之际,左若童忽然有所明悟。

“也难说,不是天意。”

它山之石或可攻玉。

一味遵循守旧,息事宁人,固然可规避凶险。

顺势而为,诚可避免纪算之内的祸事……

但修行一道,当有勇猛精进,又岂是一味龟缩自保就能走到头的?

念及此处,他已经做出决断。

只见他将双掌在胸前虚合,左掌心浮现太极双鱼、右掌心则显出卍字符文,金青二色相对映照。

而在这二者中间,先天一炁徐徐涌现。

清冷莹白如满月之光,跳跃燃烧又似白炽焰火,缓缓凝聚。

正是他曾苦苦修持一世的三一门绝技——《逆生三重》。

金清二色玄光,又融入了一抹洁白,将小屋内映的光怪陆离。

“将这三法同修,相互借鉴印证,或可助我突破逆生局限,为通天找出一条出路。”

看着窗外满月,左若童心中愈发坚定————

欲寻身后路茫茫,自遣离魂到大荒。

我今归来唯一语,身兼地狱与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