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陪他看一出戏

薄楼一来,北幽王整个人的气质就变了,变得俯首帖耳,恭敬乖顺。

苏酥心道:果然是墙头草,三千年前就有这毛病了。

茶楼众人大气不敢喘。

戏台上正演着‘女妖醉卧澧泉宴’呢,现在那女戏子跪地抖如筛糠,头都不敢抬一下。

苏酥拉了拉他的袖子:

“我逛痛快了,跟你回宫!”

薄楼挡开了她的兔爪子:“不急,喝杯茶再走。”

苏酥:什么?你还要喝茶,在这儿?

掌柜的一身冷汗,连忙接过伙计中的大茶壶,亲自侍奉,殷勤周到。

“实在不知尊上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要不,楼上雅间请?”

苏酥一愣:这宽敞大茶寮还有雅间呢?她都来了挺久的,怎么没看到?

掌柜的背手在后,掐动咒决,立时设下幻幕。

他将二楼所有陈设、茶桌椅都换成了崭新的,有格调的,另用屏风隔断雅间,连丝竹之音,袅袅沉香都一应俱全,显然是见过人间繁华世面的。

薄楼面容冷肃:

“无妄城真是藏龙卧虎,区区茶楼掌柜,竟学了一身仙法咒术?”

掌柜的被看穿了,噗通跪地,求饶解释:

“尊上恕罪!实在是这些年,战事不断,物资紧缺,咱们魔界已经无法自给自足,越来越多的商人涌到了无妄城,有的是妖族,有的是人族,他们喜欢精细饮食,喜欢摆谱讲究,小的这也是没办法呀!”

说起这些经营上的困境,他十分委屈。

“可真的按照那些标准去修葺茶楼,又是好大一笔开销,小的利润微薄,本来就是祖传的家业,说起茶楼,无妄城也就只要我这一家啊!”

砸了饭碗又骂娘:“说老实话,小的本来是看不上仙族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术法的,无奈这个法子最省成本,招待那些客人,早设幻术就好了,人族法力低微,看不出什么端倪——尊上,请尊上饶恕我!”

薄楼袖子一挥,那些幻术消散无踪,恢复了茶楼原本的样貌。

“本尊就坐那里,照常就好。”

他指了指最靠近戏台的那一桌,掌柜的又是感动又是惶恐。

魔尊要喝茶,客人们战战兢兢,想跑又不敢跑。

薄楼无意为难他们,留下他们,彼此杵着都难受,他只是低低一句:

“出去。”

客人们如蒙大赦,提着下摆一溜烟儿跑了没影。

不少人连茶钱灵石都没付呢。

苏酥跳到了桌子上,抱起一颗花生,那大门牙喀嚓一口。

阿金不敢坐,北幽王半个屁股坐下去,薄楼幽幽一眼,他的身体又非常诚实的站了起来。

掌柜的示意台上的戏子赶紧走人!

薄楼手指一弹,把苏酥刚到嘴边的花生仁弹飞了出去,打在了戏台柱子上。

“继续唱。”

苏酥:“那些茶客您都放走了,戏子更是为了生计,您也不如高抬贵手?”

薄楼低头喝茶,反而道:

“她们翻了何错,为何要本尊高抬贵手?”

这个问题问的苏酥语塞,愣怔一瞬后,她盈盈笑道。

“没错,她们确实没错,这一出戏尊上之前看过么?”

“没有。”

“你想看么?想看我陪你看,不想看,咱们便换一出。”

薄楼默不作声,已将杯中茶茗喝完了。

苏酥得到了他的默许,连忙给掌柜的使眼色,让他尽管大胆放开胆子搞!出了人命——出了人命也没办法,算她们倒霉。

掌柜的唉声叹气,不过想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恶疾需用猛药,说不定以毒攻毒,这命就保住了呢?

他连连挥手,示意戏子们别傻跪着,赶紧重新拾掇起来,把剩下的戏演完。

……

魔族的戏和人间的大有不同,更加写实一点。

加上人多少有点修为灵力在身上,舞台效果更加漂亮,仙人就是会飞的,骑马也不是拿脚跳的,饮酒不是空杯,含情脉脉无需涂满腮红。

正因如此,说起来是一出戏,却能让人处处入戏,感同身受。

苏酥的形容愈发贴切——这哪里是戏?这确定不是纪录片?

除了缠绵云雨这一段用单薄的帘子遮了下,其它全是实景实幕,主打一个真实。

不过好在,这些戏子并不在状态,全程都战战兢兢的。

喝酒手抖,洒了一身;亲嘴唇颤,牙齿打架。

引诱时声音发颤,听不出魅惑之意,只剩下女鬼索命的恐惧。

……

终于结束了,场中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掌柜的怯声问下北幽王:“城王大人,您一模一样点了十出,剩下的九出还唱么?”

北王幽气得快昏倒,咬牙切齿:“没眼力介的东西,这都什么时辰了,不要吃饭么?肚子不饿么?快滚,下去找本王随从领赏!”

“是是。”

掌柜的转身就跑,生怕晚走一步惹火烧身。

*

茶水都冷透了。

薄楼反手将茶杯推了远一点,取下了苏酥还啃着的半块糕饼。

“看完了?”

“看完了。”

“如何?”

苏酥心想:这厮这么在乎母亲,肯定早就偷偷看过了。就算自己没亲自看过,也听人转述过了,他要听的自然是她的看法。

兔兔伸懒腰。

苏酥实话实说:“很一般,非常一般,完全没有戏剧性,就是单纯的动物发情,一只不从,用手段逼迫你就范,除此之外,一点美感和艺术感都没有。”

她一开口就滔滔不绝:

“而且,这一出戏,看客们喜欢,说明创作者也迎合了他们内心真正的想法和感情。他们和魔君站在了一起,不允许有任何风月情愫的存在。女的天生媚骨,本能作祟;男的道貌岸然,亦天生的伪君子。”

“看客们无需看到什么真心——他们只需看见,自己最讨厌的形象变成一双鲜活的人,然后演出一段苟且情事,心里便得到了满足。”

“一场戏罢,一杯茶凉,畅快喊一声:看呐,奸夫淫妇,真是臭味相投,狼狈为奸!”

“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不过是将内心污秽之地,投射在别人身上,舒坦过了,还可以占据道德高地狠狠抨击——他们根本不讨厌淫荡的女人,不鄙夷猥琐的男人,只是嫌弃自己内心阴暗的同时,又享受在污泥欲望中饱胀的欢愉。”

苏酥的话让茶馆鸦雀无声。

台上本来颤抖不言的戏子,也纷纷愣怔住了,眼角隐忍住了泪水。

身为戏子,定然也是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故事。

薄楼放下杯子,目光和缓的落在了苏酥身上——

浓眉泛起柔软的涟漪,像盛满了天空那一轮皎洁的月色。

一开始,也有人大着胆子宽慰他,但无一例外,全部都被他杀了。

后来,大家以为这件事就是他的死穴、禁忌,不需要被任何人提及。

其实,他只是不需要那种怜悯的安慰。

他要的,只是苏酥今日这一番话。

这些话像一把狠厉的刀子,剖开了人心,让他们直面自己的污秽,而不是高高再上,只顾着对着别人评头论足。

“都听清了么?都记住了么?”

他的声音不重,却足以透出茶楼的每一块砖墙,每一扇窗牖,几乎传遍无妄城的每一个角落。

掌柜是个人精,他躬身道:

“小的全背下来了,这就把这段话排演到戏里,日日开演,定要整个无妄城的人都听真切,想明白!”

薄楼摸出一袋灵石,稳稳放在了桌角。

“茶钱,收好。”

看着从袋子透出来的光,便知是极品灵石。

掌柜双手跪接:“多谢魔尊,多谢魔尊。”

薄楼一把抓起了苏酥的兔子耳朵——

苏酥吃痛,挣扎蹦跶了起来。

“人家不要面子的么!放开,嘶,你弄痛我拉。”

他啧了一声,缓了几分力气。

避开苏酥尚未完全长好的前腿,揣进了自己的宽袖里。

走,回魔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