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1章 秋海棠心猿意马

月上枝头，夜色昏淡。

苏酥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拣着葡萄吃一边低头翻看阿柳给的手绢。

“新买的？”

阿柳蹲在一边洗碗，低低恩了一声。

他的声音偏冷，在静夜中听来更像击玉般冰凉，但这些年双手不曾见血，低闷的嗓音里少了几分当初的喑哑。

碗筷洗净，阿柳转身都拿回了灶房。

他特意拿了一盏油灯出来放在院子里，当然不怕风吹烛灭……何处避风，他或许比风还明白一些。

烛光将苏酥的影子拉长，足矣让他栖息在这一片阴影之中。

“事情都办好了？”

苏酥手里的帕子翻来覆去，像是在烙大饼。

阿柳恩了一声。

苏酥歪头看他：“小时候我就问过你，你究竟是干什么的~你说时候到了我就会知道了。我这个人直觉很准，我觉得时机到了~你愿意跟我们坦白一切了。”

心里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但苏酥还是想要他亲口说，这样才能释然过去活在影子里的人生，开始属于他真正的生活。

脑中念头这般一闪而过，心蓦然攥紧——她好像记起一个人来。

他才是真正的影子……

今日是怎么回事，怎么竟想起上辈子的故人？

“你怎么了？”

阿柳感知敏锐，早就捕捉到了苏酥脸上一丝不自然的蹙眉。

苏酥揉了头眉心，挤出一丝笑意：“没事~想着大家这般真心待你，你都不愿意敞开心扉同样回报我们，多多少少有些失落。”

阿柳有些急了。

“不，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你还有苦衷？难道你真是穷凶极恶的杀手，隐瞒身份是为了不连累我们？”

阿柳连忙摇头：“不，我已经自由了……我只是……”他口舌笨拙：“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也，没什么好说的。”

从有记忆以来，他就活在墨宫的污泥暗处，不见天日。

跟着一个个教习师父学本事，学杀人，学隐蔽之术，然后又被关在一处处地牢里死斗，最终踩着无数同龄人的骸骨走出了墨宫。

离开墨宫的那日，他手腕上的皮肉被刀斧破开，生生穿入一道禁制锁链控制命门。不仅行踪被墨宫掌握，连生死也全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墨宫培养出来的暗卫，一般都供与皇室，或者直接领潜伏使命完成刺杀、刺探等机密要务。

他十二岁就从魔宫学成，所以被分在了一般大的二殿下薄楼身边保护。那一年也刚好是薄楼从军入伍的一年。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替身……不过薄楼与别人不同。并非将危险场合交给替身去冒险，而是将一些无聊冗繁、但不得不出席的场合交给他。

别的暗卫生活在死亡阴影中，而他……永远活在别人的影子里。

直至大荣兵围魏国京都的那一年，他才拿到了解开腕骨锁的红缨铁皮，拿到了憧憬自由的资格。

从墨宫中获得自由的影子少之又少，大多至死都不得自由。

若是活着离开，必定要去墨宫销毁过往的名册资料——免得开始新生活之后还要被墨宫钳制，或者被过去的仇家追捕。

阿柳曾经帮着薄楼刺杀过不少人。

有荣国的，也有魏国的，他从住进果儿院之后就盼着这一天。生怕自己身份连累到这院子里的人。

终于等到了公主年满十五岁，他就马不停蹄的回到了荣国魔宫，按规矩拿回了自己的名簿。

“还没来得及销毁？”苏酥看他。

阿柳：“恩。”

苏酥好笑问道：“怎么，还想留作纪念？”

阿柳摇了摇头：“名簿并非一半材质，还镀了灵力，非寻常火可以焚烧，也非蛮力可以撕毁。”

苏酥拖长音了哦道：“拿我看看？”

“……”阿柳一动不动。

苏酥笑意未改：“我虽说是魏国公主，但你看我这副样子算公主么？我如今的任务是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温饱奔小康，小康变富裕，至少等能打开金匮的时候接的住这一笔泼天富贵~”

她掸了掸衣袖上微湿的寒露：“所以呀，我眼里心里只有自己，家国大义是要紧，可对我来说太重太远了……就算你杀过几个我的皇叔皇婶，杀过朝中肱骨大臣又怎么样？你还是阿柳，我的家人——我这个人护短心窄，窄到只容得下这小小果儿院。”

阿柳闻言，一颗心仿佛被架在炭火上炙烤，哔卜声响，震动不已。

他垂下眼帘，五指成拳。

半响后，长长抒了一口气，脸上有抹自嘲的释然笑意。

亏他多活了这十五六年，竟不如小丫头心思透亮，了然人生。

不再犹豫躲藏，阿柳将一直藏在怀中的名簿交给了苏酥。

……

苏酥接过便笑了，把玩在掌心：“这……也太可爱了吧！”

拇指大一般的小书册，真正是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写了一本。

苏酥对阿柳杀过的人，立过的功没有任何兴趣，直接跳到最后一页，或者说是最早装订的那一页去看阿柳的过去。

‘柳，霸州永清县人氏，骨八等上，貌九等。’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苏酥一直以为至少会有亲族三代写在上面，好以此作为要挟影子的武器。可谁知阿柳的过去这么苍白，没有父母，连姓都没有！

阿柳读出了苏酥眼中的一抹心疼，他心头暖意浇下，嘴角不自觉牵起。

“从我记事以来，便没有父母，也没有家——去墨宫是我自愿的。”

“怎么会没有父母没有家？你不曾去找过？难道墨宫也会允许你毫无牵挂么？以它的本事总找得到吧？”

阿柳见苏酥为此焦急，不由向她伸出了手——

苏酥目光落在他停在脸颊边的手上，本能往边上一躲。

阿柳手指一动，覆在了她的发顶，轻轻一揉算作安慰。

“或许我并非出生在霸州，或许我根本不是大荣人……或许我一出生就是被遗弃的孩子，便没有姓氏。”

苏酥眼底有一簇小火苗：“恩，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姓氏就不重要，反正也配不上你。”

阿柳有些错愕。

配不上……？

魔宫厮杀困斗时黑衣执行阴冷无情的声音还应犹在耳。

‘你们早就没有家了，为自己活下去！忘记姓氏，忘记名字，你们早被父母抛弃、贩卖，忘记！你们不配有姓——活下去，只是为了自己！’

所有人都告诉他，他不配拥有家人，姓氏，一切岁月安好的平静。

小时候，他只想活下去，长大了，他只想要自由。

可现在……

他心中崭露头角的渴望已经无法逃避忽视了，他要的这么多，这么奢侈，连他自己都不敢真的相信。

为了这份渴望，他甘愿重新被束缚，放弃他一生追逐的自由。

阿柳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纤细莹白的手指上——

月色清辉染上她没有豆蔻的指甲，她摩挲着手帕上的秋海棠，发丝在夜风中曳动。

收回自己放肆的目光，他双眉微微皱起，眼底划过一丝不安。

“哎呀，你完了”

苏酥突然大叫起来。

阿柳心砰得乱跳，像是心猿意马当场被捉住那样无措窘迫：“我、我没有！”

苏酥笑道：“什么没有，这帕子难道不是你买来的？”

阿柳脸上更加困惑了。

帕子？

苏酥：“是啊，方才不注意，你看这秋海棠的针脚绣工，完全是王女士的手艺呐。你把她卖出去的帕子又买回来啦……说吧，你花了多少钱？”

阿柳缓缓伸出三根手指头。

苏酥大呼一声：“三两？完了完了，你肯定要被骂死了！不过你许久不在家她应该会手下留情。一会儿你看我眼色行事，甭管她给你找了哪家姑娘你都要表现出血气方刚十分愿意配合的样子~”

阿柳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

苏酥语重心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兄弟，父母亲缘是老天给的，咱们强求不来~可只要有心，家是可以自己经营出来的，你看我们这个果儿院，我们这四个人，奇奇怪怪的身份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不也成了一家人么？”

“……”阿柳沉默着没说话。

苏酥清澈眼底满是认真：“阿母为什么唤你柳儿，柳儿，柳儿，便是留儿的意思，他早就把你当成半个儿子了……我也想你留下！真的！”

阿柳对上苏酥热切恳求的目光。

答应的话就在嘴边，阿柳从未有过如此冲动的时刻。

他指尖再次停靠在苏酥脸颊边，眉间有一丝不安，仿佛在掂量自己的言辞，不肯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我……”

苏酥连忙跟着摸向自己的脸，发现嘴角边果然有一粒没吃完的米粒。

她轻松从容笑道：

“你留下成家生子，那阿母和媋风也有所依靠，我嫁去荣国心中踏实！”

“……”

阿柳放下了手，眼中心意缭乱的光霎时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