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播撒在青草地上,翠绿更绿。
位于曼隆郊区的私人射击俱乐部里,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青草混合的气息。
林亦忻缓步走进室外移动靶区。这是自查英哲出国后的第二个周末,她雷打不动地隔日来这里练习。
刚走到准备台附近,她的脚步微微一顿。不远处的射击位上,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是穿着一身亮橙色训练服的格雷,以及穿着紧身黑色运动背心的安妮。
今天,格雷拿的不是霰弹枪,而是一把狙击步枪。
此刻,安妮正站在格雷身后。她的姿态专业而专注,右手覆在格雷握着手枪的右手上,左臂环绕过格雷的腰侧。随后,她的左手缓缓搭上格雷的左臂肘关节处,似乎是在引导他稳定核心和手臂。
格雷有一米八七的个子。因为身高的差异,安妮的脸颊几乎贴在了格雷宽阔的右肩旁。
“核心收紧,呼吸放缓。感觉枪身的后坐力,用身体去感受风……”
安妮说话的声音不大,两人都十分专注在射击本身,氛围严肃而平静。
“砰!”飞行中的陶瓷盘被击成碎片,应声而落。安妮松开手,后退半步满意地点点头。格雷也放下枪转过身,恰好对上了站在不远处的林亦忻。
“嗨,林小姐。”格雷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向安妮示意后便走了过来。“真巧,你也来练习?”
“嗯。”林亦忻淡淡回应。
格雷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她在一旁椅子上的背包。托特包口敞开着,露出了两本书的书脊——一本是《不良资产处置实务》金融专业书籍,另一本则是商务法文教材。
“Tu apprends le français ?(你在学法语?)”格雷的眼睛亮了一下,带着些许惊讶后就自然地把语言切换到了法语。
格雷是法裔,虽然成年后大多数时间被扔在拉维,但仍是讲的一口地道的巴黎口音。
“是的,想讲的好一点。”见格雷与她说法语,林亦忻也切换到法语回答。
格雷爽朗地笑了笑,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便继续和林亦忻用法语交流:“你今天怎么和查英哲时间错开了?他前脚刚走。”
林亦忻听了这话,眼里略暗了暗。
原来,查英哲已经回来了吗?按惯例,只要查英哲在曼隆,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她就要出席查氏每天早上的晨会。
最近两周,她没有查英哲的任何消息,那个人仿佛从她身边消失了一般。她原以为查英哲还在国外行程繁忙。现在看来,他是已经回来了,是她没有收到任何通知而已。
看来,上次拍卖会的事情,他还没有消气。
一种不受她控制的复杂情绪从她心底蔓延开来。她想起来曼隆最初的那些日子,对他的恐惧和避之不及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现在,恐惧虽然还在,但它的形状却变了——她开始等待他的脚步声。
林亦忻对自己的这种变化愤怒和厌恶过,但这些情绪却像水一样流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慢慢的承认。
在他离开的两周里,她做的最多的事情,除了学习,就是思考——思考那个男人那天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
格雷有些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神情的变化,他放低了声音,依旧用法语问她:“你们俩之间……是不是吵架了?”
林亦忻的的眼神有些茫然,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脆弱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我被抛弃了?”
可能因为切换到了她并不十分熟练的语言,卸下了一些用南语或英语对话时的戒备。那些平日不会轻易吐露的话,就这么溜了出来。
格雷似乎是第一次见林亦忻表露情绪,眨眼笑了笑道:“我不认为情况有那么糟。你应该……不是他通常意义上的女朋友。”
林亦忻听了格雷的话,瞪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在理解“通常意义上”这个词的意思。然后,又开始发散性地想象他的女朋友们都是什么样。
格雷看到面前女孩费解的样子,直接哈哈笑出了声。
“La maison où tu habites, la voiture que tu utilises... et tes gardes du corps, ils sont toujours là?”(你住的房子、车、……还有你的保镖,都还在吗?)
林亦忻听了下意识地点点头。
格雷轻轻扬了扬眉,笑着对她点点头,说道:“对呀。”
格雷就说了两个字,在林亦忻不解的目光中——点到为止。
格雷了解查英哲。他知道,对查英哲那样的男人来说,如果真的要结束关系,绝不会留下这些象征着保护和归属的东西。
格雷本就是活泼话多的性格,又随意和面前女孩儿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
远处的安妮正独自一人举枪瞄准,侧影依旧冷淡专注。
这让林亦忻突然想起安妮对她的提醒——关于格雷的。
想到这里,她便赶紧收敛了心神,与格雷礼貌结束了话题后匆匆转战室内靶场。
射击线前,林亦忻双手平稳地托住枪身。
枪口微微下沉,随后迅速抬起——砰!砰!砰!三发连射,弹孔几乎重叠在靶心十环的边缘。
拇指一按,空弹匣滑落,新的咔嚓入位。
比起刚开始的手忙脚乱,林亦先现在换弹匣的动作已非常干净利落。
下一组室内移动靶。视线紧锁目标,脚步微调,枪口随身体转动——两发胸口,一发眉心。
她曾经眼神柔软,如今目光已经稳如准星。她学会了控制呼吸节奏,以及在扣动扳机时放弃犹豫。
林亦忻垂下枪,脸上表情平静——应该能够应付一般的需求了。
一个半小时的室内靶场的练习结束,她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俱乐部。
“请问……是清宁府的林小姐吗?”
刚走出大厅时,身后传来一个略带迟疑的女声。
林亦忻的脚步一顿,转过身。喊住她的是一位穿着俱乐部员工制服的中年女子,面孔有些眼熟。
“果然是您,林亦忻小姐。”对方走近几步后低着声音说道。
几秒之后,林亦忻的记忆被唤醒——面前的中年女性是以前清宁府林家大宅的一位室内佣人,好像叫坦娅。林家破产后举家搬离大宅,佣人们大多数都被遣散了。
林亦忻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这位前佣人见此,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和局促,随后满脸堆笑地向她鞠躬打招呼:“好久不见,林小姐安好。”
“嗯。”林亦忻只是淡淡地了一声。
任对方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她转身离开。深蓝色的幻影就停在俱乐部门前,钟叔远远地就为她拉开了车门。
刚回到金棠府,林亦忻的手机就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皱起。
来电的不是母亲蒂娜,而是林家的主母严婉仪——这个号码她在手机里存了有十年,之前从未响起过。
“亦忻。”听筒那头传来的声音端的优雅,“最近可安好?”
“夫人,我还好。您可安好。”林亦忻仍按在林家的规矩称呼她。
“我?林家现在什么情况你也清楚,哪里还来安好?”电话里夹杂着茶盏轻碰声,仿佛她仍坐在林家大宅偌大的客厅里。
“听说,你在查先生那里……很得喜欢?”
林亦忻也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电话打来。
那家顶级射击俱乐部,本来就是查英哲的地盘。她在那里用的是他的专用休息室,所有的消费也都挂在他的账上。出入有专车和司机接送,享受着仅次于查英哲本人的贵宾待遇。这一切本就隐瞒不了什么人。
看来,那位前佣人不仅认出了她,也迅速将这个消息传递回了林家。
“既然得宠,就拿出点本事,去好好求求查先生。至少,把清宁府的大宅要回来。”主母的话音传来,仍是那种不容反驳的口吻,“听到了没有。”
原本以为这个家离得远了,会变得安静。但这如影随形的算计,又精准地缠上来。
拿出点本事去求。这句话她半个月前刚听过——拍卖会结束后的回程上,从那个男人的嘴里。但是,结果有多惨,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主母严婉仪让她去求,她更不可能那么做。她清楚知道林家人安的什么心。
“夫人,”林亦忻低声道,“我和查先生……最近并没有见面。这件事,我无能为力。”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主母严婉仪的声音陡然传来:“亦忻,你是不是忘了……家里后院那个用来关不听话的人,和那些不干净东西的地方了?”
林亦忻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背后甚至起了几丝冷汗。
回忆像毒蛇的信子,精准地刺向她隐秘的恐惧。
“你应该还记得……那笼子里面是什么滋味吧?”主母严婉仪把声音压得很低,故意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道。
那段被刻意遗忘的、屈辱而黑暗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来。
没有灯火的后院角落、那用来关捕获野物的笼子、身上没有布料没有遮蔽,只有寒意顺着脊椎爬行。她只能蜷起膝盖躲在角落,因为笼子里不仅有中弹后还在呜咽的野狼,还有被抓来关押的其他陌生人。
“亦忻,我手里可不只有你当时的照片。给你一周时间,可要抓紧。”主母已不满足于暗示。她直白的威胁,让林亦忻仿佛身在冰窟。
电话结束后,公寓里只剩下安静。
过去的阴影、曾经的不堪,都被家族中人死死抓在手里。曼隆的夜绚烂繁华,她却缩在豪宅的小小一角,努力抵抗着无边的疲惫和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