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中戏

临行前夜,母亲偷偷塞给陈默一包槐花饼,用油纸包了里三层外三层。

“你爸半夜起来和的面,”

母亲红着眼眶说,“非说机器压的没手工好吃。”父亲则给了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正面印着“安全生产100天”的褪色红字。

“你小时候装矿石样品用的。”

父亲把书包甩到儿子肩上,“现在装剧本正合适。”

书包沉甸甸的,里面塞满成捆的现金,最上面是张烟盒纸写的字条。

“别省着花,爸还有矿”,背面还画了个歪歪扭竖大拇指的小人。

运城站的月台上,父亲坚持要等列车开动。

广播响起时,父亲突然挺直腰板,举起右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这是父亲这辈子唯一会做的“文化人动作”,去年建军节跟退伍矿工学的。

陈默把脸贴在车窗上,直到父亲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

背包里的槐花饼散发着甜香,混合着帆布上淡淡的铁锈味。

陈默打开剧本,发现父亲在扉页夹了张纸条。

“儿子,矿会挖完,但好电影永远在。”

字迹歪斜却有力,像极了父亲走路的姿势。

……

出租车停在中戏大门时,陈默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

七月的校园静得出奇,只有知了在法国梧桐上不知疲倦地叫着。

保安老张正靠在传达室门口打盹,听到脚步声猛地惊醒,脸上的《电影艺术》杂志滑落到地上。

“学生?”

老张眯起昏花的眼睛,眼角还沾着睡意,

“暑假不回家啊?”

老张弯腰捡起杂志,封面正是某部商业大片发布会的剧照,边角已经卷起了毛边。

陈默注意到老张的制服袖口磨得发亮,保安亭里的小电视正无声播放着电影频道,画面里张一谋的脸一闪而过。

他下意识摸了摸背包里的剧本,那部借鉴自上辈子韩国片的《不可饶恕》。

“来找郑主任。”

陈默递过学生证,发现自己的指尖还湿粘粘的。

校园里的空气热的衣服得能拧出水来,陈默拖着行李箱走过表导楼。

橡胶轮子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惊飞了几只在地上啄食的麻雀。

路旁的宣传栏还贴着他去年导演的《雷雨》海报,边角已经泛黄卷曲。

排练厅的窗户大开着,能看到里面几个留校的学生正在排演《茶馆》,他们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

“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待。”

“等待什么?”

陈默停下脚步,这出戏他大一时排过,当时郑主任说他“太执着于形式”。

汗水顺着后背滑下,浸湿了背包带,里面装着父亲给的五百万银行卡和厚厚一叠剧本。

那些被翻烂的纸页上满是红笔修改的痕迹,有些场景甚至重写了七八遍。

………

系主任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激烈的争论声。

陈默刚要敲门,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是剧本重重合上的声音。

“太黑暗的电影了!学生作品需要这么黑暗吗?”

这是表演系王老师标志性的大嗓门。

“开场就是凶杀现场,结尾还留个开放式结局...”

“问题是这个本子太压抑了!”

另一个声音陈默认出来是文学系的李教授。

“赎罪、救赎、人性困境...这需要多少生活阅历才能把握?我教了十多年书,都不敢说能拍好这种题材。”

陈默的手指僵在半空,透过门缝,看到自己的剧本正摊在系主任的办公桌上。

旁边放着厚厚一摞批注草稿,那些陈默熬了数个夜晚写就的文字,此刻被红笔画满了问号和惊叹号。

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纸页上,将某些段落映得发亮,像是被特别标记的罪证。

“我倒觉得有想法。”

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陈默认出是表演系的常教授。

“你们看第三场戏的长镜头设计,很有塔可夫斯基的味道。”

“问题是他才过大一!”

王老师的声音突然拔高。

“去年跟着指导《雷雨》还带着学生气,今年就要挑战这种艺术片?”

陈默的呼吸变得急促,背包里的分镜脚本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那些精心绘制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现。

“雨中追逐的跟拍长镜头,男主角在镜前的独白特写,最后那场没有对白的救赎戏”。

每一格都凝结着陈默这一个月来对电影的全部理解。

办公室里的争论还在继续,但陈默已经听不进去了。

陈默的目光落在门边的一摞书上,那是历届优秀毕业作品集,最上面一本正好翻到姜闻当年《阳光璨烂的日子》。

………

突然,门被拉开了。

郑主任端着茶杯站在门口,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讶异。

随即了然地笑了:“来得正好,进来吧。”

郑主任侧身让出通道。

“你的《不可饶恕》,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陈默深吸一口气,迈进了办公室。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空气中飘着龙井茶的清香和复印纸的油墨味。

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像是在为某个重要时刻倒计时。

……

敲门声打断了屋内的争吵。系主任郑卫国抬头时,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

“陈默?”

郑主任站起身,桌上的茶杯泛起细微的涟漪。

“你不是在山西...”

“刚回来。”

陈默把背包放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听说,老师们在讨论我的剧本拍摄的可能。”

办公室突然安静下来,王老师尴尬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

李教授则假装对窗外的梧桐树产生了浓厚兴趣。

郑主任示意陈默坐下,手指轻轻敲打着剧本封面。

“说说你的创作意图。”

郑主任翻开第一页。

“为什么选择这样一部黑暗的文艺片?”

陈默注意到剧本边缘已经有些卷边,显然被翻阅过多次。

“因为它讲述的不是复仇。”

陈默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

“而是关于宽恕的不可能性。”

“太冒险了。”

李教授突然打断他。

“你知道拍一部电影多少钱吗?去电影节得花了多少年筹备吗?又有多少电影能上院线吗?”

陈默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落在郑主任书架上那排大师作品集上,伯格曼、安东尼奥尼、侯孝贤,每一本都磨破了书脊。

“我需要一个机会。”

陈默终于开口,“不是作为学生,而是作为一个电影人。”

办公室陷入沉默,窗外的知了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郑主任摘下眼镜,用衬衫下摆慢慢擦拭镜片——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预算呢?”

王老师突然问道,“这种规格的艺术电影...”

陈默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黑卡,轻轻放在桌上。

“五百万。全部用胶片拍摄。”

这个数字让空气凝固了几秒。李教授的钢笔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

郑主任突然笑了起来,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

拉开抽屉时,陈默注意到这位向来一丝不苟的系主任,抽屉里竟杂乱地堆满了胶片盒和场记板。

郑主任从最底层取出一沓泛黄的文件,牛皮纸档案袋上还用红笔写着。

“91届-郑卫国-《地心》”。

1991年,他抚摸着文件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手。

“我提交的毕业作品企划也被说成'太过实验'。”

郑主任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盖着已经褪色的公章,纸张边缘因为反复翻阅而起了毛边。

“系里三位教授联名反对,说我的地下矿井长镜头'毫无叙事价值'。”

陈默摇摇头,目光却被文件上一张老照片吸引,年轻的郑卫国站在矿洞口,旁边是同样年轻的陈铁山,两人举着简陋的打板器。

上面用粉笔写着“《地心》第38场”。

父亲那时还没有白发,笑容里带着现在罕见的张扬。

办公室里的气氛微妙地变化着,王老师不再转笔,李教授放下了抱在胸前的双臂。

连空调似乎都调低了风速,不再发出嗡嗡的噪音。

“知道是谁支持我的吗?”

郑主任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郑主任摘下眼镜,用衬衫袖口擦了擦镜片,这个动作让陈默莫名想起父亲擦拭矿灯时的样子。

“你父亲。”

郑主任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昨天,他打电话来,承诺给学校投100万,设立'学生'短片基金。”

郑主任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

“条件是必须支持你拍摄这部电影,也支持有想法的学生作品。”

窗外的知了声突然停了,陈默感到喉咙发紧,他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个计划。

………

郑主任重新戴上眼镜,镜片上反射着窗外的夕阳,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所以,你的分镜头脚本带了吗?”

陈默从背包里取出厚厚一摞图纸,牛皮纸袋因为反复取放已经磨破了边角。

这些天他用光了六支针管笔,画废了四十多张分镜纸,右手食指内侧磨出了茧子。

最上面一页是男主角站在雨中的特写,雨水在脸上形成模糊的泪痕,画面边缘标注着“蔡司50mm T1.3,降格至48fps”。

“第三场戏,”

郑主任突然指着其中一页,指甲在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凹痕。

“这个长镜头你打算怎么调度?实景还是搭棚?”

陈默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耳边仿佛能听到血液奔流的声音。

陈默展开一张更大的图纸,上面用红蓝两色详细标注了摄影机运动轨迹。

“我想用斯坦尼康跟拍,从餐厅到小巷,穿过三个场景,一共2分37秒...”

陈默的手指沿着路线移动。

“这里需要拆除一面墙,我已经和寻枪的美术组谈好了。”

李教授突然凑近图纸:“这个俯拍转仰拍的过渡...”

他的声音因为惊讶而变得尖锐。

“用伸缩炮。”

陈默又抽出一张示意图。

“山影厂器材库愿意免费出借,条件是片尾给他们logo多留两秒。”

讨论持续到日落,当最后一丝阳光从百叶窗消失时。

郑主任的钢笔悬在审批表上方,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蓝点。

公章落在纸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如同一声惊雷。

“有个条件,”

郑主任把文件递给陈默,手指在“监制”一栏上敲了敲。

郑主任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狡黠的光。

“得看着你爸的钱。”

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陈默熟悉的、父亲说起往事时的那种怀念。

这边达成了共识,欢天喜地的时候,一个声音却不合时宜的响起。

说话的是李教授。

“你这本子,想过审,怕是有点麻烦……”

……

走出办公楼时,校园已经笼罩在暮色中。

几只蝙蝠在表导楼尖顶处盘旋,远处食堂飘来红烧肉的香味。

陈默的手机突然震动——是父亲发来的短信。

“谈得咋样?不行就回家,爸给你建个电影院自放映。”末

尾还加了个笑脸符号,显然是母亲代发的。

陈默抬头望着表导楼顶层还亮着灯的办公室。

郑主任的身影在窗前若隐若现,正在打电话。从口型看,八成是在和父亲通话。

陈默回复道:“成了。郑主任的说要当监制。”

手机片刻后亮起来。

“那老小子还没退休?告诉他,敢欺负我儿子就断他珍藏的胶片!”

紧接着又一条:“你妈让你有时间回家喝汤,别又瘦了。”

路灯突然亮起,照亮了陈默回宿舍的路。

背包里的剧本沉甸甸的,仿佛装着的不是纸张,而是某种更为珍贵的东西。

那些父亲从未说出口的支持,那些郑主任刻意保留的期许,还有自己这一年来在每一个深夜写下的梦想。

远处排练厅还亮着灯,那几个学生还在排演《搽馆》,声音飘荡在夏夜的热风中:

“我们走吧。”

“我们不能。”

“为什么?”

“我们在等待陈默。”这句显然是临时加的。

接着是一阵笑声和七嘴八舌的讨论:“听说他有了五百万投资。”

“郑主任亲自当监制。”

“用的是35mm胶片...”

陈默也笑了,摸了摸手里那沓被翻烂的剧本,封面上《不可饶恕》四个字在路灯下闪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