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洗衣坊

大毛攥着玉米饼的手指节发白，油灯将少年眼中的恨意照得分明：

“上个月码头卸货，金牙炳的人说我爹私藏烟土......”

少年突然扯开衣襟，胸口赫然烙着“窃“字疤痕触目惊心！

“前些日子，他们把我爹从牢里拉出，绑在炮台山上喂海鸥。我娘去求情，可却被他们绑在马上......”

提及这些，看似坚毅的大毛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原本在大脑准备的话也化作一团浆糊，怎么也说不出来。

见自己大哥哽咽不停，二毛擦去眼角的泪水，顺着他的话继续下去。

“我娘虽然捡回来一条命，可华人开设的回春堂药价太贵，我们承担不起，只能想着从这里拿些值钱的东西看能不能救救我娘......”

听完两人的肺腑之言后，丑牛那张糙脸有些发红，就连花面虎也默默收起了斧头。

“居然还有这种事情......”

陈默心理有所准备，可还是被眼前血淋淋的例子所惊讶。

“这里值钱的东西恐怕也不剩多少了......”

陈默的目光扫过墙角陶罐，凝固的猪油表面浮着几根鼠须。

这种劣质油脂是唐人街底层华工极为经济的营养来源，通常要从屠宰场下水道捞取浮油熬炼。

他突然想起货舱里那二十桶椰子油——霍尔特船长曾说这是制作蜡烛的废料。

可那些椰油的品质，也比这些要强。

显然，这些东西不足以救急。

“带我去见你娘。”

陈默思考片刻，决定还是救人为先。

阿福递来药箱，三毛突然抱住陈默的腿：

“你会治病？真能救活我娘？”

少年袖口露出的皮肤布满疥疮，这是洗衣工常见的“洋碱癣”。

“如果连我都没法救你娘的话，那应该也没人可以了。”

说这话的陈默并非自负，而是作为一位顶尖医者的自信。

黄伯欲言又止，他似乎并不太赞同陈默参与这档事情。

他所经历过的、看过的有很多都要比这桩更悲惨、更作孽，可那又怎样？

这年头，哪里没死人？

“阿福、丑牛和笑面虎跟我就行了，”陈默拍了拍黄伯的肩膀，嘱咐道：

“黄伯辛苦一下，带着其他的兄弟把义安堂收拾一下，那些金银细软之类的得额外看住了。”

“掌柜的放心。”

眼见柳暗花明，三名少年的眼中又燃起了光明。

他们顾不上身上的疼苦与狼狈，拉着陈默，一脸着急地往前冲。

旧金山的夜雾像发馊的棉絮裹着唐人街，煤气灯在三个街区外就断了光亮。

淘金河在板屋巷底汩汩作响，水面漂着赌场丢弃的骰子和发胀的猫尸。

大毛领着众人贴墙疾走时，巷口突然爆出玻璃碎裂声——三个爱尔兰醉汉正用酒瓶砸向“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木牌，他们腰间的警棍在月光下泛着油光。

“快蹲下来！”

大毛突然拽住陈默的衣角，而花面虎等人早已察觉到危险，已经先一步蹲在路边。

马蹄声从百老汇大街方向碾来，四轮马车上的煤油探照灯扫过巷弄，照亮墙根处蜷缩的苦力。

他们怀里抱着装粪便的木桶，这是市政厅强派给华人的“卫生税”。

当灯光扫到陈默的官服补子时，马车骤然刹住，穿铜扣大衣的巡警吹响警笛。

吁吁——

“快钻洗衣槽！”

眼看着巡警们顺着灯光而来，二毛掀开路边铸铁盖板，发酵的皂液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花面虎是第一个跳下去的，丑牛皱了皱眉，倒是陈默对这种气味免疫，甚至是觉得有些怀念。

待众人蜷缩在排水管凹槽时，听着头顶传来皮靴踩踏声，每个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巡警的怀表链子从盖板缝隙垂下来晃悠，像吊死鬼的绞绳。

“看起来没有情况，继续下一个区域巡逻。”

脚步声渐行渐远，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上周洗衣坊的老赵来白人街区里给人送东西，结果被拖进马车，再没回来。”三毛的耳语混着水管滴水声：

“他们说华人身上带着‘瘴气’......”

“扑你啊母，这些洋鬼嗑疯了？还不快滚！”

三毛的话音未落，巷尾突然响起广东粗口，接着是铁器相击的锐响——

宁阳会馆的护院们正在驱逐偷烟土的意大利混混。

“到那边的巷尾，再往后，就是洗衣坊了。”

顺着盖板缝隙，二毛指着不远处的阴影，能看出里面隐隐有着不知名的东西活动。

“走吧。”

陈默没有多言，既然决定来了，当然要走到底。

经过一段有惊无险的路程，当大毛推开洗衣坊后墙暗门时，陈默终于明白为何蒸汽终日不散。

三十口铸铁锅在月光下泛着青光，少年们把滚烫的碱水倒进橡木桶，升腾的雾气模糊了墙上的血手印。

在更深处，两个辫子花白的老者正用石臼捣碎皂角，他们的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黑色碱痂。

“大毛，你们又把陌生人带回来了。”

老人有些严肃地训斥着大毛，可当他的眼睛瞥见陈默的官服时，他的神色慌乱。

另外一人也见到那身官服，立刻来到陈默面前，双膝跪地，双手扶地，前额触地。

“小人见过大人！”

其他少年纷纷停下手上的工作，他们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陈默，可见到那些管事这般规规矩矩地跪下，也学着模样朝陈默下跪。

只是动作，相对奇怪。

“你们起来，”陈默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他扶起有些惊恐的老人：“都免礼吧！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快、快都起来！”

管事的一声训斥，这些“洗衣男孩”们七倒八歪地站了起来，纷纷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继续着他们日复一日的工作。

“大人，这里是忠安堂的洗衣坊，不知大人此次来是......”

“救我娘！”大毛抢着说，并指着不远处的板房：“大人是我请回来救我娘的！”

“胡说八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管事老人伸手就打，却被丑牛拦下。

而陈默一挥衣袖，竟真朝着远处的板房走去。

“大人，那里面都是得了病的痨鬼，您可千万别......”

“本大人来此，就是为了治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