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下课的时候，校广播里正放着《流星花园》的片尾曲，声音在寂静的教学楼间飘荡，仿佛整个校园都在跟着哼唱。
天色已经黑透了，铜山二中的操场一盏接一盏地熄灯，只剩下靠近乒乓球台那边的几盏老式路灯还亮着，泛着昏黄的光，像是旧时代遗留的瞳孔。
水泥篮球场泛着淡淡的白光，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没有雾霾，也没有高楼，天幕上散着几颗清晰的星星——那年头的夜空，真的可以用肉眼看见银河的影子。
乔伊一个人在球场上练投篮。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磨得有点毛边，脚上是一双回力球鞋，鞋带绕了两圈绑在脚踝上，稳稳地。
她运球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稳的节奏感——“砰、砰、砰”，像是某种心事的节拍，在空荡荡的夜里回响。
她站在三分线外，抬手投出，一道弧线划过夜空——
“唰。”
空心入网。她咧嘴一笑，自己给自己鼓了个掌，手心拍得清脆。篮球滚着，咕噜咕噜地往边上跑，最后停在了一双白色阿迪板鞋前。
乔伊一抬头，马星遥就站在那，校服外套搭在肩上，T恤领口松松地敞开着，挂着一根用来听随身听的耳机线。他低头看了眼球，又抬头看她。
“命中率还不错。”他语气不咸不淡，像是在说天气。
乔伊翻了个白眼：“你这是在夸我，还是怕我骄傲？”
“我初中那会儿，连篮球都没碰过。”他说着，弯腰把球捡起来，手腕一抖，篮球在他指尖旋转了一圈，然后啪地一下落进掌心。
乔伊没接话，走去看台，坐在第一排的水泥台阶上。那台阶上残留着白天粉笔写的小字——“明天测验”，已经被风吹得模糊了。
夜晚有点凉，她双手抱膝，托着下巴，看着他一个人在球场上投篮。他投得不快，也不花哨，每个动作都像背过无数遍的课文，准而安静。
“你每天都这么晚练？”她问。
马星遥接住球，停了一下：“以前怕影响成绩。现在……只是想找个地方躲躲。”
“躲什么？”她歪头问。
他没说话，只是又投了一个球，砸在篮板上，弹进了筐里。
“那你找对人了。”她轻轻笑了一下，“我是全年级最不爱说话的。”
两人安静下来。夜风吹得乔伊短发微乱，她拉了拉衣领，把头埋得更深一些。这样的夜晚，让人恍惚——像是藏在某个磁带的B面，被遗忘，却有温度。
忽然，马星遥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银灰色的随身听，“艾利和”的，边角已经有点掉漆了。他把一只耳机递过来：“听不听歌？”
乔伊接过来，塞进耳朵，下一秒，熟悉的旋律像水一样漫过耳膜——是罗文的《人间》。
她怔住了。
“怎么，不喜欢？”他问。
“不是。”她摇头，声音轻得像夜风，“只是没想到你会听这个。”
“我姐以前天天在家放。我被迫听了三年，现在……有点上头。”
乔伊没说话。
两人靠在一起，一人一只耳机，音量不大，但足够抵挡晚风。那首歌唱着“时候到了总会要走…”，他们都没说话，眼前是泛黄的灯光、起伏的篮球，和那一整个静悄悄的2001年。
马星遥轻轻一笑，语气带着点不屑又有点认真：“老歌才耐听。”
夜风吹得操场边的梧桐叶哗啦啦响，耳机里，罗文低沉温柔的声音缓缓响起：“人间不止这一世事，是非不可竭止……”
那嗓音像是从旧日卡带里传来的，有点沙哑，又像被时间泡过——泛黄却动人。
乔伊低头看着脚边那双脏兮兮的回力鞋，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后的自己——2021年的那个夜晚，她坐在电脑前听歌，已经很久没听过这种老歌了。那时她的世界太亮，亮得看不见星星，也听不到风声。
而现在，2001年的篮球场边，昏黄的灯光像快没电的手电筒，一闪一闪，仿佛随时会灭掉。两人坐在水泥看台第一排，肩膀没挨着，却又离得不远。耳机一人一只，罗文的歌还在继续：“曾愿尝一宿梦游，时候到了也是要走……”
乔伊轻轻哼唱着，手指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节奏，像是在打发一种不知名的情绪。
马星遥侧过头，声音低低的：“你也喜欢这歌？”
“嗯。”她点头，嘴角有点僵硬地翘了下，“小时候听我爸放过。那个磁带，封面都掉皮了。”
他没多问，只是低声念着一句歌词：“能有风与花与月，但没有一些我能带走…”
乔伊听着这句，心里忽然闷了一下。她盯着地上干裂的白线，半晌才开口：“你觉得……人真的什么都带不走吗？”
马星遥没立刻回答。他望向操场边那棵梧桐树，月光洒在他脸侧，像是一张底片没洗完的黑白照片。
“有些东西是能带走的。”他说，“比如记忆。”
“那要是连记忆都模糊了呢？”她捏着手心里那张皱巴巴的跳跳糖包装纸，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他沉默了几秒。
这时，耳机里恰好又唱回那句：“人间不止这一世事……”
他忽然开口：“你说，这歌词是在讲轮回，还是……平行世界？”
乔伊怔住了，转头看他。他的眼神平静，却像能看进什么深远的东西。
“你信这个？”她声音有点低，像是怕被风听见。
“科学上说，量子态是可以叠加的。”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像是在背题，“如果意识也是量子的一种，那说不定记忆真的能穿过时间。”
乔伊没接话，脑子里突然乱成一锅粥。耳机里的音乐、操场边的风声、他的语气，全都变成了一种暧昧的背景音。
她不由自主地拉了拉校服袖子，把手塞进口袋——口袋里是早上买的橘子味跳跳糖，外壳皱皱巴巴的，像经历过一整天的青春。
过了一会儿，马星遥也坐了下来，膝盖磕着篮球，像特意隔出个“安全区”。
他掏出一小包糖，递过来：“给你。”
乔伊低头一看，是秀逗糖——绿色包装，印着夸张的表情。她笑出了声，“你故意的吧？这糖巨酸。”
“是啊。”他望着球场边界线，语气低低的，“但后面，会变甜。”
她犹豫了一秒，把糖倒进嘴里。
果然，一瞬间酸得眼睛都眯起来，糖炸开的声音在嘴里噼啪作响，像极了青春期的悸动——又疼又甜，还不想吐出来。
她眯着眼，嘴角却笑了出来。
“怎么样？”他问。
乔伊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装淡定：“还行。”
语气学得跟他一模一样，但笑容，怎么都藏不住。
马星遥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低头轻轻按了下随身听的播放键。边角处的金属漆已被岁月磨得发亮。他将音量拨轮拧了一点，罗文的歌声便清晰了些，在寂静的夜色中缓缓流淌。
篮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他们脚边，像个被忘在童年的玩具。远处的宿舍楼只剩零星几盏日光灯还亮着，像是困倦的人迟迟不肯睡去的眼睛。
“乔伊。”马星遥忽然出声。
“嗯？”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时间能停在某一刻，你最想停在哪一刻？”
乔伊愣了下。她转过头，看到他坐在身旁，侧脸在老式钠灯的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那种清晰，不是锐利，而是安静——像一张搁在抽屉最底层的老照片。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马星遥看着她，嘴角忽然翘起，像是许久没真正笑过：“也是。”
他伸手将耳机缓缓拿回，一只白色耳机线被夜风拂得微微晃动。他的指尖碰到她耳廓的时候，乔伊的心跳了一下，那一瞬间，连风都静了。
他没说话，只从口袋里摸出那包皱巴巴的“秀逗糖”，倒出几粒，却没急着吃。他掌心摊开，糖粒在灯下泛着斑驳的光，像被褪色的玻璃珠。
“就像这些糖。”他低声说，“你以为它只是甜一下、酸一下，炸几下就没了……但其实——”他一抬手，糖粒在夜风中撒开，“它变成风的一部分了。”
那些五毛钱一包的糖果，在空中划出一个小小的弧，落在乔伊的校服上，有的啪嗒掉地，有的微微炸开，像夏夜放错时间的小型烟火，哑着嗓音，却真真实实地存在过。
乔伊低头看着糖粒停在自己膝盖上，仿佛能闻到那股熟悉的人工柠檬香精味。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垂下眼睫，看着手里那张揉成一团的糖纸——包装袋上印着早已褪色的卡通头像，旁边小字写着：“超酸警告”。
他们并肩坐着，一人一句没说，但那种静静吃着糖、等着校园熄灯的感觉，好像世界也跟着停了电。
过了好一会儿，马星遥忽然又开口：“乔伊。”
“嗯？”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不在了，我大概会很想你。”
乔伊心口猛地一紧，像是被什么压了一下。她没有转头，只是手指死死攥着那张糖纸，纸边有些割进指缝，声音像从心里挤出来：“你说得，好像我随时会……不见一样。”
他没有接话，眼神望向远处的钟楼塔尖。
“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他忽然低声问。
乔伊回头看他，眸光停在他略微蹙起的眉间。她沉默片刻，嘴角微微一翘，轻轻笑了：“那你呢？你不也一样？”
马星遥怔住了一下，那一瞬间，好像被她看穿了心思。
乔伊偏头看着他：“马星遥，你有时候真的不像个高中生。”
“你也不像。”他淡淡回了一句，语气却藏不住笑意。
两人对视了一秒，又像心照不宣似地移开目光。钟楼那边的报时铃声响了，“哐——哐——”十点整。操场上最后一盏灯闪了几下
“昭姐你快看！”李婷像捧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递来一台深蓝色索尼随身听，耳机线还绕了一圈胶带，“我昨晚用空白磁带偷偷录下了他们聊天的内容。”
王昭正涂着指甲油的手顿在空中。屋子里飘着樱花味的指甲油味，她突然觉得有点刺鼻。
她原本打算不再理会乔伊了，转校生而已，翻不起什么浪。但那股心头泛酸的情绪，就像旧日记本里的墨渍，愈盖愈糊。
“快放放看！”牛思娜早就凑过去，啪地按下了播放键。
磁带开始转动，伴随着老旧机芯的“哒哒”声，一段低沉的男声模糊地传出——
“你觉得……真的什么都带不走吗？”
“有些东西是能带走的……比如，记忆……”
王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半干的指甲油被抠出一片斑驳。马星遥从没跟她说过这种话。他们之间不过是交换试卷和考试范围的那点默契，从来没踏进心的边界。
“乔伊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李婷气得脸发红，“一个才转来两个月的女生，凭什么——”
“够了。”王昭倏地站起，耳机被带出随身听，“啪”地摔在地板上。宿舍地砖泛黄，随身听滚到她床脚，一动不动。
镜子里的她，头发一丝不乱，刘海用粉色Hello Kitty发卡别得规规整整，身上穿着从百盛商场淘来的米白色针织开衫，可她忽然觉得自己像在演一场闹剧。
空气凝固了一瞬。牛思娜咽了口口水，小声道：“昭姐……刘小杰说，只要你点头，他有办法在全校面前让乔伊出丑……”
“闭嘴！”王昭猛地回头，眼里的怒火让她俩不自觉后退一步。
“我自己的事，不需要别人插手。”
她抓起外套冲出门，脚步重得像踩在心口。
刚拐到走廊尽头，就迎头撞上提着脸盆、头发还在滴水的陈树。他怀里夹着几本《电子游戏软件》和《无线世界》。
“哟，王大小姐大晚上不宿舍蹲着，是要去替天行道？”陈树嘴里嚼着口泡泡糖，吹了个泡啪地破掉。
“少多管闲事。”王昭甩脸就走，却在余光扫到他手中那本新出的杂志时，停住了脚步——《仙剑奇侠传2》封面，是她最喜欢的角色李忆如。
陈树注意到她的视线，咧嘴一笑，把那本崭新的杂志递了过去。
“拿着，就当赔你上次我撞断你发卡的事。”
王昭没接，只是盯着他那双总是带点玩世不恭的眼睛，忽然问：“你为什么帮她？”
“因为她不一样。”陈树的声音罕见地平静，“就像你，也不只是别人嘴里的‘校花’。”
那句话像一块石子，丢进她心底湖水。
王昭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却在楼梯口停了一下，背对着他说：“告诉乔伊，小心刘小杰。”
与此同时，乔伊正坐在宿舍床边，对着窗外那轮模糊的月亮发呆。随身听突然“咔”一声切换到B面，接着传来一段刺耳的电流噪音。
“……铜山煤矿……等待量子共振……”
乔伊猛地坐直，手指紧紧攥住耳机线，掌心沁满冷汗。
这段录音——她从未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