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铜山二中的空气开始冷了下来,操场边的梧桐树落了一地黄叶。
高170班的“辩论公开课”被安排在周五下午第一节,全年级观摩。主题是“成绩与综合素质,哪个更决定未来”。
表面是语文老师布置的课堂项目,实则是班级“软实力”的一次排场——谁上台,谁说得利索,谁全场有气场,谁在老师那留下深印象,谁在隔壁班成了“今日风云人物”。
一开始乔伊并不在主力名单。
正方由王昭领队,发言稿已准备妥当,小组人选是苗雨、刘子豪和双马尾的梁梦瑶;反方原本由张芳带,但张芳向老师申请退出,理由是“想专注月考备战”。
这个空位——给了马星遥。
而他点名,要乔伊做副手。
消息一出,班级里不少人私下里已经炸开了。
“他俩又搞什么?”
“乔伊什么时候和马星遥一组了?”
“王昭怕是要翻脸了吧?”
连陈树听了都皱眉,在走廊上拽着乔伊问:“你怎么就和他搭上了?”
“不是我,是他点我。”乔伊叹气,“我也很想说不。”
“你不会……又得罪谁了吧?”
乔伊苦笑:“我什么时候没在躺枪。”
辩论那天,教室前排早早搬了四张椅子,两边代表组一字排开。
窗外阳光正好,落在课桌上,把整间教室照得温暖又刺眼。
主持是班里的文艺委员,拿着教工用的小蜜蜂喇叭,站在讲台边读引子时声音还发抖。
正方,王昭起手。
她落落大方地站起来,穿着笔挺的校服外套,扣子扣到最上,发丝整齐挽在耳后。第一句就稳住了节奏,逻辑清晰,语言漂亮,甚至带着“演讲范儿”。
“综合素质,是社会选择人才的未来方向;考试成绩,不过是筛选方式之一——我们更该关注能力而非分数。”
全场点头者不少,甚至不少老师露出了认同的神情。
然后是反方。
马星遥慢悠悠站起,手里没稿,语气却比谁都沉稳:“成绩当然不是唯一标准,但它仍是我们此刻唯一可控的变量。高考不是诗,是一道分数的门槛。”
他一转头,眼神轻飘飘地扫向讲台边的乔伊:“我们班新来的同学乔伊,成绩中游,但她对数理模型的理解能力远超平均水准。如果只看‘综合素质’,她可能早就是年级前十;但现实是——她连补课申请都要跑三趟。”
台下哗然。
乔伊一时间脑袋“嗡”了一声,坐直的腰都差点塌下去。
——他这不是在“举例子”。
他在“立旗子”。
她低头看了眼讲台下的手稿,手心都是汗。
王昭的脸色在下一轮自由发言时微微变了。
“那么,我也可以说,”她语气仍旧温和,眼神却有火,“如果我们用个别案例推导结论,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你和谁关系好,就能为他的‘能力’定标准?”
全班人几乎都感受到了那一刀带笑的“暗劲”。
乔伊张了张嘴,想接话解释,但马星遥已经站起,语气比刚才更淡:“我从不为‘关系’讲话,只为事实。”
“那你就不是这个班的大多数。”王昭回得毫不含糊。
一时间,气氛绷到极点。
主持人结巴着宣布下轮开始,台下的几个老师开始交换眼神,显然听出了“火药味”。
而乔伊,就坐在这一切之间,被“高举”也被“盯紧”。
她没说话——不是不想,是她发现:
青春时代最委屈的一种位置,就是你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因为“谁为你出头了”,就变成了“挑衅者”。
课后,王昭没有留下来收材料。
她走得利落,步伐快得像下楼铃声之后想抢小卖部的人。
苗雨撇撇嘴:“她这是不爽得不演了吧。”
乔伊刚想说什么,张芳突然出现在走廊门口。
“你别想解释。”她说。
乔伊一愣。
张芳背着书包,冷静地补了一句:“你越解释,只会显得你更像‘心虚的人’。”
“我根本没……”
“她不是在听你解释。”张芳打断她,声音不高却透出一股穿透感,“她在等你认错。”
“即使你没错。”
乔伊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她不是害怕王昭。
她害怕的是——她不属于这个时代。
在她原本的世界里,一场辩论不会“毁掉一个人际圈”;一个例子不会被理解成“攻心”;而站在你那边的人,也不会让你“负重”。
她曾以为“谁站出来替你说话”,是值得感谢的事。
可在这里,却成了另一种“标签”。
广播站是在教学楼二楼东侧的一个小房间,门上贴着红纸毛笔字:“声音的窗口,思想的花园。”
每天下午两点整,是“校园之声”栏目时间,读稿人常由广播站轮班值日的学生担任。
王昭,是这个学期的副站长——她的声音温润,字正腔圆,是老师指定的“重点培养对象”。
那天午休,阳光洒在水泥地上,校园广播如期响起。
“这里是铜山二中校园之声,我是高170班的王昭,今天我为大家带来一段关于‘变量’的小故事。”
教室里的学生并未在意,只当是每日流程。乔伊正低头记笔记,直到下一句响起:
“一个系统稳定运转的时候,最怕的不是故障,而是悄然加入的变量…”
她语气温和,带着演讲训练出的韵律感,每一句都像从文艺比赛里拿过稿费的金句。
全班一瞬安静。
甚至有人抬头交换眼神。
有人“咳”了一声,有人笑了两声。
有人说:“这说的是乔伊吧?”
乔伊心脏一紧。
她想反驳,可广播仍在继续。
“在理科实验里,‘控制变量’是常识。在生活里,‘识别变量’却是一种本能。优秀不是罪过,被人关注也不是错,错的是——从来不明白自己不属于这个公式,却硬要代入。”
窗外阳光落在课桌边上,斜照进玻璃,落在乔伊那支还没合上的圆规上。
那天辩论课用过的圆规。
她忽然觉得指尖发凉。
王昭的声音落下时,全班陷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默。明明没有说名字,却每一个字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像把针缝在空气里,密密缝向乔伊。
“她……真敢说啊。”有人小声感叹。
乔伊低头翻书,装作没听见。
可这次,她装不下去了。
当天放学前,乔伊去图书馆借了两本文综参考书,出来时在走廊角落撞见了张芳。
“你听广播了吗?”乔伊问。
张芳“嗯”了一声,神色一如既往平静。
“她说得那么明显……我该做什么?”
张芳盯着她几秒,语气依然干净利落:“你做什么,她都能解释成你是在‘博同情’。”
乔伊沉默了。
“我不怕她讨厌我。”她低声说,“可我不想变成……所有人眼里的‘插入者’。”
张芳忽然轻轻一笑,眼神清亮:
“那你就别解释,赢回来就行。”
“怎么赢?”
“成绩。”张芳说,“话语权从来都不是解释出来的,是考出来的。”
晚上211宿舍,乔伊没像往常一样被韩静和双马尾拉着聊天。她洗完头,回到床上,拉上了蚊帐,把那本厚厚的《高考题型分类突破》打开了第一页。
她不是非得做谁的对手。
但她不能一直是,那个任人指名却无法说话的人。
广播那天之后,“乔伊=变量”成了全班半公开的“设定”。
连她递水、交卷、去小卖部买辣条的时候,都有人朝她点头点尾地说:
“哟,‘干扰项’也来买辣条啦?”
乔伊一笑置之。
但她知道,有些事不能靠忍。
因为这年纪的“舆论”,从来不是风,是浪。
你要不学会游泳,就只能被冲
“模拟试卷第14题,大题——函数嵌套与导数综合运用。错得人数,超过全班的三分之二。”
数学老师石爱红站在讲台上,捏着粉笔的指节泛白。
“但是——”她顿了一下,扫了一圈班级,“有三份答卷,是正确的。马星遥、张芳,还有——乔伊。”
教室微微一震。
乔伊低头,不敢动,手心里的圆规快被攥弯了。
“这题别说你们,我做都得想五分钟。”石老师叹气,语气带着罕见的欣赏,“乔伊的解法和你们都不一样,她跳过了传统构型,直接用逆函数变换建模,然后代入简化,极其巧妙。”
她朝乔伊点了下头:“你愿意上来讲讲吗?”
乔伊本能地摇头。
可还没等她说话,讲台旁边,马星遥站起了。
“老师,我能讲一下吗?”
石老师意外地扬了扬眉:“你讲?”
“乔伊的解法我看懂了。”他声音不高,却比教鞭敲黑板还清晰,“而且我觉得,比我那套更直接有效。”
他走上讲台,没有草稿,没有演示卡,只拿着一支白色粉笔。
“她从变量x出发,绕过了传统的对数运算,直接从坐标映射切入,省掉了两个常规步骤——看似是‘另辟蹊径’,其实是最短路径。”
他顿了顿,扫视教室一圈,然后说:
“——有些变量,看上去陌生,甚至不在计划里,但恰恰是解开这道题的关键。”
教室陷入短暂的寂静。
石老师轻轻点头:“讲得好。”
讲台下,没人笑了。
因为所有人都听懂了。
他不仅是在讲解题思路,他是在“回击”。
乔伊的脑子“轰”地一下,她想说“谢谢”,却喉咙发紧,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余光看到,有人在桌下写纸条,有人回头窃笑。
很快,“他为她讲题”“乔伊是关键变量”的话题在课后炸开:
“你听出来没,他根本就是在帮她正名。”
“从来没见马星遥为谁站过。”
“王昭脸都僵了吧?”
“不是说他不喜欢参与班级话题吗?怎么现在站队了?”
那天下午的风格外大,走廊上的“每日学习之星”贴纸被吹得飘来飘去。
教室后排,王昭静静坐着,眼睛盯着自己的练习册,钢笔头在纸上划得密密麻麻,笔尖划破纸页的声音格外清晰。
她没说一句话。
但她的手指,握得很紧。
晚自习后,乔伊回211宿舍时,发现自己的课桌抽屉里多了一张叠得很规整的便签纸。
没有署名。
上面只写了一句:
“他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他自己。”
她盯着那句字看了很久,认不出笔迹,但却莫名能猜到那种语气——平稳、带讽、锋利。
她没撕,也没收,只是轻轻合上抽屉。
有时候,在这个学校里,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谁看你”的那一眼,就足以在别人心里写出一段结局。
当天夜里,广播站更新了一期“晚间文学朗读”。
读的是一段夏目漱石的小说:
“你注视一个人时,也许只是注视;可那个人,被你注视的角度,就变成了众人讨论的焦点。”
那晚,乔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是因为马星遥替她讲了题。
而是她开始意识到:
自己可能——已经不是“变量”。
她成了——坐标。
而所有人,开始围绕这个坐标,调整自己的位置。
体育课结束的时候,阳光正好。
操场边的水泥地被晒得发烫,男生们三三两两在篮球架下喝水、吹风、叫嚣。女生则或坐在阴影里补妆,或趁着休息翻开课本假装复习。
乔伊站在靠近器材室的那排白桦树下,正低头擦汗。
陈树走过来的时候,脚步比平常重了点,手里拎着一瓶半凉的矿泉水,拉环口已经被他捏变形。
“喂。”
“嗯?”乔伊抬头。
他看着她,眼神有点乱。
“我问你个事。”他咬了一下嘴唇,然后像放狠话一样地说出来:“你到底……是不是喜欢他?”
乔伊怔了一下。
她没问“谁”,也没装傻。
她知道他说的是马星遥。
气氛瞬间卡在两人之间,一边是汗水顺着耳根流下的热度,一边是少年人鼓了半节课的勇气。
“不是。”乔伊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我对谁都没那意思。”
陈树没说话,手里的瓶子“咔”地一声被他拧得一响。
“我知道最近挺多风言风语的。”乔伊缓缓说,“但我不是特意贴近谁,也不是那种会看谁眼色走路的人。我只是想好好过这段日子。”
“你知道我不是针对你。”她顿了顿,“但咱们要不要……就好好做同学,好吗?”
陈树没有立刻回应。他眼神游移了一下,像是在试图把情绪往心里压,可指关节绷得发白。
“你觉得,我跟你是‘同学’啊。”他低声说。
“我们现在是。”乔伊语气柔下来,“至少你是我来这个学校后,第一个不嫌我怪、还跟我说话的人。”
“那他呢?”陈树看着她,“他不是也跟你说话了吗?”
乔伊没回答。
不是因为没话说,而是她知道,有些解释,不是用来讲道理的。
而是用来较劲的。
陈树低下头,用食指指节顶了下太阳穴。
“我不是要逼你选什么。”他声音低了下去,“我也知道你厉害,跟我们不一样。”
“可我就是不爽。”
“我不爽你说没事时眼神还是飘着;我不爽他一提你,声音就稳得像在讲学术;我不爽我也什么都没做错,却总像是输了一场自己都没报名的比赛。”
他笑了笑,语气却不带笑意:“青春是不是就这么回事啊?你没站错地方,但你就是输得明明白白。”
说完他把瓶子往手边栏杆上一放,没等乔伊说话,就转身走了。
背影瘦瘦的,校服外套搭在肩膀上被风吹得鼓起。
乔伊没有追。
她只是站在原地,听着广播站传来远远的下午片头音乐,《Super Star》的前奏刚响起,被风断成两截。
那一刻她才意识到,青春不止是喜欢和被喜欢,更是一场“不能说出口”的自尊较劲。
你以为说“咱们就做朋友吧”是好聚好散,但对方早就在心里排好了名次,练好了反问。
你以为“没错”就能走下去,但对方需要的是你“回头”。
而不是理解。
陈树真的很有原则。
他说了“我不爽”,就真的“消失”了。
课间不来搭话,做操不再并肩走。
甚至连以前最爱吹的“电焊侠”技术也不讲了,午休趴在课桌上,用随身听一遍遍单曲循环,歌词磁带都听得起了哑音:“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但乔伊很快发现,他这个“冷处理”,只是“嘴上断联”。
身体诚实得很。
某次语文课下课,黑板上还留着老师刚写完的一道赏析题。大家陆续走出教室,乔伊原本站起来要擦,却被陈树从教室后门闪进来抢了先。
他没说话,掂了块板擦,三两下擦干净,还特意把黑板边上的“语文组第二考核题”几个白粉字也顺着抹顺了。
然后他丢下板擦,走得飞快。
乔伊只愣了一秒,便笑出声来。
还有一次,是她忘了带英语读本,正翻遍书包找,坐在最后一排的她心里正慌。
就在那时,一本包着《当代歌坛》杂志封皮的练习本从她桌子边缘滑了进来,扉页压着一张便利贴。
字不多:
“Lesson 7,第4页,有标记。你最好不要再掉链子了。”
落款——当然没有。
但笔迹她认得。那是陈树的连笔体,写作业时总像飙车一样一顿甩尾。
她没有回头,只轻轻合上练习本,嘴角却泛起一点点弯。
那个星期,天气开始降温。
铜山二中的风一向透骨,教学楼的老窗户关不严,风吹得窗玻璃“哐哐”响。
班里的女生纷纷换上厚校服,脚上开始出现各类毛拖、棉袜,衣柜里也多了《校园文学》《少男少女》之类的杂志,夹着从文具店买的日剧明星贴纸。
那天下午放学后,乔伊在清理书包时,突然摸到侧袋多了一小包东西。
拆开,是一小包“麦丽素”。
外壳已经被挤得有点瘪,糖纸微微泛白。
旁边贴着便利贴一角,只写了一句——
“多吃糖,别让脑子死机。”
乔伊这次忍不住了。
她笑着抬头,目光一扫,在教室门口那群打闹的男生中,精准找到一个假装在看走廊告示、其实一直侧着身观察她反应的人。
陈树。
他一秒没忍住,转头的瞬间,眼神正好撞上了她的。
然后他立刻转过身,背影绷得直直的,像刚从《士兵突击》剧组里走出来。
乔伊咬着那颗麦丽素,脑子里冒出一句话:
——这2001年的校园,还真挺有意思。
没有微信,也没得点“在吗?”
没人发红心表情,也没人拉你进什么“好感投票群”。
喜欢一个人,全靠你愿不愿意多走三步,给她留糖果,或者替她悄悄把黑板擦净。
你不说,我也不问。
但你一咳嗽,我就把“清凉油”往你抽屉里塞。
乔伊站在教室窗边,看着远处操场上正在投篮的陈树,突然觉得,这段青春就像他那支破掉拉链的帆布书包——旧、皱巴巴、不体面,却也很暖。
她轻轻在便利贴背面写了一行字,藏在麦丽素糖纸下面:
“脑子没死机,只是接了别人的频率。”
她想,某些人也许一整段青春,都没敢开口说“我喜欢你”。
但他会在你人生正卡顿时,偷偷替你清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