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开学那天的清晨,天刚亮,陈申谦就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和行李箱走进了宿舍楼。他没有告诉父母为什么突然想住校,只是简短说了一句“想试试看”,然后便带着被褥、衣物和洗护用品,站在了贴着编号的宿舍门前。
六人间,铁架床,瓷砖地板泛着消毒水味。门刚推开,里面已经有人在扫地了。一个瘦高的男生眼神防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继续扫。
“我是新来的。请多多关照。”陈申谦说,不等回应,便走向还没有人整理靠门的上铺。
没有热烈的欢迎,也没有人多问。他就像一张空白的纸,默默地塞进了已经排版完毕的书页中。
住校的第一周节奏很快,快到他还没来得及真正认识谁,就已经开始习惯起早摸黑的生活。起床铃响的时候,走廊里就是齐刷刷的拖鞋声;晚自习散场的时候,校园里黑得像一块用旧了的橡皮。
他起初并不排斥这一切。晚上躺在宿舍上铺的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是他为数不多能清晰思考的时刻。他会想一些别人不会关心的事,比如:为什么大家默认考试分数决定一切?又比如:如果现在就知道自己未来想学文科,那还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地听理科课?
所以他没听。他从来不听。
每一节理科课,他都像是潜水的人,坐在自己的课桌里闭气等待铃声响起。他没有恶意,也不觉得自己特别,只是单纯不想浪费时间。作业也一题不写,他觉得那是对自己的尊重。
但这世界不理解尊重这种事情。尤其是在一所以“重本升学率”自豪的重点高中里。
那天早自习后第一节是物理课,老师姓黄,年纪不大,眼镜片很薄,说话却从不留情。
“来,作业从后往前交上来。”
习题册一本本传过去,到他那儿却断了。他没交。黄老师盯着他的桌子好几秒,嘴角动了动,似在为接下来的爆发蓄力。
“陈申谦!”
全班一震。他缓缓抬头,手里还握着笔,笔下正写的是英语单词。
“你为什么不交作业?”黄老师的语气压得很低,低到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压火。
“没写。”他语气平静。
“你为什么没写?”
“我以后选文科。”
黄老师笑了一下,那个笑却没有温度。
“选文科就不用学理科?你知道你在浪费谁的时间吗?”
没人笑,更没人能替他说话。教室像一口被盖上的锅,闷得发烫。
“上后面站着去。”黄老师缓缓说。
他站起身,拿着自己的笔和本走到教室的最后面。
那一节课剩下的时间里,他就站在那里,没有看黑板,也没有再拿起笔。直到窗外的阳光斜着照进来,他在一角写了一行字:
“被要求成为什么的人,反而无法成为自己。”
教室里静得出奇。黄老师翻开课本,接下来的讲解声像是雨滴断断续续地落在一群人心里,唯有站着的那位打了把伞。
有几个女生偷偷侧头,眼神里有一瞬间的复杂——也许是惊讶,也许是怜悯。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几个男生,低声咕哝了一句“有病吧”,像是非得用点轻蔑来维持自己的人格。
而更多人选择了和陈申谦一样的方式:沉默。不是出于理解,而是因为不知如何开口。
课后,几个平时话多的同学围着讲台,试图用问题和笑声稀释空气里的余温。有个女生轻声说:“他是不是有点太狂了啊?”语气里带着“他不合群”这种青春期标准话题的味道。
而陈申谦呢?
他把英语书收起来,笔别在衣服上,没有看向任何人。像是在说:“你们怎么想都没关系。”但心里又清楚,这种“独立”其实代价不低。
他走出教室那一刻,没有人叫住他。也没人特意避开他。
可就是这种“刚好没人理会”,才最像一种默许的排斥。
直到快走出楼道,他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句:“诶,陈申谦。”
他回头。苏庭正站在走廊尽头,手里举着什么东西。
“你笔掉了。”
他走回来,接过笔,苏庭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挺有种的啊。”
“嗯……谢谢。”
然后就没说别的了。他转身离开,像是怕自己说多一句,就要显得矫情。
陈申谦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到教室。
中午十一点四十,食堂人潮正盛,陈申谦绕了一圈,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桌子黏黏的,阳光斜打进来,他把餐盘放下,低头吃饭,一句话不说。
他习惯一个人吃饭。没人抢话题,也不用应付不熟的玩笑。他甚至觉得,这一刻是一天中最像自己的时间。
但今天不一样。
他吃到一半的时候,隔壁桌有人在谈上午的事。
“那个陈申谦……我觉得他太轴了。”
“管他呢,反正不听课迟早要被找家长。”
“听说他以后想走文科,所以干脆现在就摆烂了。”
他没回头,也没加快吃饭的速度,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午饭后他照常回宿舍午休。六张床上只躺了三个人,没人注意他有没有回来。那天阳光有点重,窗帘没拉,他躺在床上没戴眼罩,睁着眼看了很久的天花板,最后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耳边是一阵遥远的脚步声。他一激灵坐起来,看表:一点十八。
“靠。”他低声骂了一句,从床上跳下来,顾不上叠被子,抓起桌上的书就往外冲。
从宿舍楼到教学楼不过两百米,他跑得飞快,风在他耳边呼呼作响,心跳像打鼓一样。他甚至觉得,如果再晚一分钟,他就真的会被钉死在“问题学生”这四个字上。
冲进教学楼楼道时,他猛地一拐角——
“砰!”
肩膀和另一个人撞在一起,力道不大,但让他骤然停了下来。
是个女生。她手里抱着两本练习册,撞击让她差点没站稳,退了一小步才重新握紧。
“对不起。”他脱口而出。
女生抬头看他,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了下左脸的鬓发。他看到她左眼下有一颗很小的泪痣。
她并不漂亮,但有一种特别的神态。像什么呢?像那只《疯狂动物城》里的“闪电”。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淡淡说了句:“没事。”
语气不冷,也不热,就像秋天的风。
他点点头,从她身边绕过去继续往教室走。步子没停,但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
应该不是喜欢,大概也不是什么怦然心动。
准确的形容来是,在一段静得过分的生活中,有什么东西,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下午的数学课在主角的世界里,就像一场慢性的头痛。
他盯着黑板上的函数图像,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写着诸如定义域、值域之类的东西,老师讲得不算快,他也全神贯注地听了整整一节课。
但当最后一道练习题出现在屏幕上,他的大脑忽然就像打了个结。
他反复看题目,看清楚了每一个字,却不知从哪一步落笔才是对的。
下课铃响起的时候,他攥着笔的手已经发热,眉头却皱得更紧。他知道自己不是没听懂,只是“不会做”。而这种会听不会做的状态,比什么都令人焦躁。
接下来的几节课,像是复制粘贴。
英语老师全程播放录音,语调单调到让人恍惚;政治课照例读课本、做笔记,老师讲解一半时间都在强调“这是高考重点”;历史课是最轻松的,讲的是春秋战国之类的东西,但讲到一半的时候,前排的同学已经开始打盹了。
陈申谦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只是靠在椅背上,安静地听着。
晚自习开始得很准时,六点半,直到九点。
学生们可以在这段时间做任何和学习相关的事情,但是不可以出声音,不可以抬头,必须要动笔。不然被巡逻的秃头主任看到就等着被通报批评吧。
陈申谦刚坐下没多久,就听到一阵敲窗的声音。
他抬头,班主任带着宿管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一份红纸条。
“陈申谦,宿舍床铺没整理,叠被子马虎,按纪律通报批评。”
教室里顿时有了细微的动静,有人在窃笑,有人在议论。他没抬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知道了”。
再怎么样,对于走读生来说这一天的疲惫也到此为止,而住宿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规定九点二十之前回到宿舍,九点半开始自习。
刚回到宿舍不到五分钟,就有人在走廊嚷嚷着别吵,准备自习。
晚上十一点,陈申谦靠在床头,眼睛望着天花板。
他忽然有种被困住的感觉。
从开学到现在,不过十天,但他觉得像被一张巨大的制度之网紧紧束缚住了。课堂被安排,休息被限制,错误被放大——好像他不是来学习的,而是来服从的。
“为什么被子叠得不够整齐也会被通报批评?”
“为什么明明没有影响别人,也要被盯着、被点名?”
他想不通。那些规定像是浮在空气里的高墙,没有解释,也无法推倒。他心里渐渐生出一种不合群的情绪,不是愤怒,而是疲惫。
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真的适合住宿吗?
自己真的需要这样把所有的时间交给学校吗?
但他找不到答案。
他只知道,在这个地方,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表达和呼吸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