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府前厅内,沉水香在青铜博山炉中缓缓燃烧,袅袅青烟在雕花横梁间盘旋。
主位上端坐着两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左侧的池父身着靛青色锦袍,腰间玉带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右侧的池母一袭藕荷色罗裙,发间金凤步摇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岁月虽在他们面容上留下痕迹,却掩不住那令人惊叹的骨相——池父剑眉下的凤眼依稀可见年少时的风流,池母眼尾的细纹反而为那双杏眼添了几分成熟风韵。
厅中央立着位鹤发童颜的白衣男子,广袖垂落如云,腰间悬着个青玉葫芦。
他行拱手礼时,银发间缠绕的冰蚕丝发带无风自动,在晨光中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
“贫道云游至此,昨夜观星象见紫气东来,算得贵府千金与我有一段师徒缘分。“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厅外树梢的雀鸟都停止了鸣叫,
“不知可否请小姐一见?“
池母涂着丹蔻的指尖突然收紧,将绣着缠枝莲的绢帕绞出几道褶皱。
三日前城南李府才传出有妖人假借收徒之名拐骗闺秀的事,这人来得实在蹊跷。
她借着抬手抿鬓的动作,向丈夫递去个隐晦的眼神。
池父会意,抚着修剪整齐的胡须笑道:
“道长有所不知,小女顽劣,上月还把西席先生气得辞馆而去。“
他说着摇头叹息,眼角却瞥见妻子已经执起帕子轻拭并不存在的泪痕,
“我们夫妇老来得女,实在舍不得她早早离家...“
白衣男子唇角微扬,忽然转身指向厅角那盆半枯的百年罗汉松。
只见他袖中青光如游龙般窜出,众人只觉鼻尖掠过一缕清冽的松香,那焦黄的枝叶竟“簌簌“颤动起来。
枯枝褪去死皮,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展叶,转眼间亭亭如盖,更胜从前。
有个小丫鬟惊得打翻了茶盘,青瓷盏“啪“地碎在地上,却无人顾得上责备。
池父手中的霁蓝釉茶盏突然倾斜,滚烫的茶水溅在紫檀案几上,腾起缕缕白烟。
男子不慌不忙掐指推算:
“庚子年谷雨时节,小姐降生时满府昙花违背时令竞相开放;百日时更有位背着朱红酒葫芦的老道登门,言明此女命格特殊,十五岁时当有仙缘来渡。“
“确...确有此事!“
池母猛地站起,发间金凤步摇“叮当“碰撞。
她永远记得那个暴雨初歇的清晨,满院昙花在朝阳中绽放的奇景。
更难忘那个邋遢老道拍着酒葫芦大笑“此女非凡尘中人“的模样,当时只当是醉汉的疯话...
池父强自镇定地示意管家添座,声音却带着微颤:
“快给仙师看茶。“
待侍女奉上今年新贡的云雾茶,氤氲水汽中他才试探道:
“恕在下孤陋寡闻,不知仙师要带小女前往何处修行?“
“贫道乃清云宗九长老析白。“
男子端起茶盏时,袖口露出腕间一串星月菩提,每颗珠子都刻着繁复的符文,
“宗门在昆仑墟璇玑峰,此番特为收徒而来。“
他说着指尖轻点茶汤,水面竟浮现出星河倒影的异象。
此时后花园的听雨亭里,池雨正没个正形地趴在汉白玉石桌上。
她叼着根狗尾巴草,杏眼半眯地望着池中争食的锦鲤,素白裙裾垂落在地沾了露水也浑不在意。
忽然跑来个小丫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发髻梳得松散,连行礼都忘了规矩:
“小姐快些梳妆!前厅来了位会仙法的贵客...“
“不去。“
池雨吐出嚼烂的草茎,翻了个白眼。这丫头名唤春桃,是上月人牙子领来的。
想到在现代社会,这般年纪的女孩应该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池雨心里就堵得慌。
前日她还偷偷给春桃塞了本《千字文》,结果被管事嬷嬷发现后罚跪了两个时辰。
春桃急得直跺脚,突然伸手来扶:
“夫人说了,绑也要把小姐绑去!“
见池雨赖着不动,她转身就要招呼园中修剪花木的婆子们。池雨见状连忙摆手:
“停停停!我自己走!“
她拍掉裙摆上的草屑,小声嘀咕:
“不就是相亲嘛,封建包办婚姻...“
穿过九曲回廊时,池雨忍不住拉住春桃的手:
“你想不想读书识字?女子也该有选择的权利。“
却见小丫鬟瞪圆了眼睛,活像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池雨叹了口气,这已经是本月第三个被她“现代思想“吓到的丫鬟了。
绕过描金海棠纹的月洞门,云母屏风上投着斑驳竹影。
这方小院青砖墁地,砖缝里钻出的凤尾蕨沾着晨露,把“清韵斋“三个字衬得愈发雅致。
管事李嬷嬷早已备好香汤,水中浮着晒干的木樨花。
池雨浸在浴桶里发呆,突然被花瓣呛得咳嗽:
“该不会真要嫁人吧?我才十五啊...“
待梳妆完毕,铜镜中映出个恍若谪仙的少女。
额间那点朱砂痣艳如珊瑚,白衣广袖更显身姿纤薄。
丫鬟们捧着胭脂要为她上妆,却被池雨摆手拒绝。
她随手抓了把松子糖分给众人:
“都是你们手巧。“
有个小丫头接过糖时红了眼眶——在等级森严的池府,从未有主子给下人分过吃食。
前厅的紫檀屏风后,池雨鬼鬼祟祟地探出半个脑袋。
透过雕着岁寒三友的缝隙,她看见父母正与那位白发男子言笑晏晏,父亲甚至亲自为其续茶。
这场景让她瞬间想起上周偷看的《鸳鸯记》话本——可不就是相看女婿的架势?
“三十六计走为上...“
她提着裙摆正要开溜,忽听一道清越声音穿透厅堂:
“小姐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那声音不大,却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池雨僵在原地,急中生智拎起腰间绣着翠鸟的帕子晃了晃:
“女儿...女儿在捡手帕呢!“
她硬着头皮转出屏风,行云流水地福了一礼。
阳光透过冰裂纹窗棂洒在她身上,白衣泛起朦胧光晕,倒真像画本里描述的姑射仙子。
池父轻咳一声:
“这位是清云宗析白长老。“
池雨偷眼打量,只见那“仙师“袖中隐约有流光闪烁,方才在厅外没看清的面容此刻清晰可见——剑眉下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竟像是融化的蜜糖般透着暖意,与满头霜雪似的白发形成奇妙反差。